人是需要回身的。当我回过身时,就看到了那些蹲在城市和乡村背影里的老房子,偷闲躲静,躺在阳光躲藏的老街巷里发呆。在发现这些老房子时,我总是先看到老门。我喜欢老门。老门是时光的捍卫者,总是试图把那些发酵的时光封住。抑或是斑驳的旧书封面,包藏着充满叙述欲望的发霉文字。那些高高矮矮的老门,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撑起大大小小的门面。
我看到一个遍布老门的滇南古镇,一座深藏在老门里的明朝卫所。这地方名叫新安所,其实很古旧,可称为明朝卫所制度的活化石。说到卫所,本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创立的一种建军制度。这种军制寓兵于农,守屯结合,一直延续到清朝。成百上千的卫所,其实是帝王面前的一盘棋。距离交趾(越南)仅百余里的新安所,就是朝廷兵部手中的一枚棋子,捺在一代王朝疆域的最远角落,充当大明版图最前沿的兵卒。
文明仿佛一把利剑,挥向哪儿,哪儿就遍地开花。历史属于成功者,文明也就是那些成功的文化。
明正德六年(1511),千余中原汉族兵丁迁徙至滇南蒙自坝东南一隅,组建新安守御千户所。屯军戍边6年后,也即正德十二年(1517),这些军士开始筑城。建造两年,一座中原建筑风格的新安守御千户所城屹立于南滇蛮夷之地。所城依地势坐南朝北,平地方形。城墙高丈余,城垛400口。城楼两座,立两门,南门曰“御远”,北门曰“永安”。所城共有玉皇阁、观音寺、武庙、文昌宫、城隍庙、诸天寺、土主庙等庙宇,倘将这七座庙宇连上线,就是秋季北斗七星的反转图。卫所军士家眷全是汉族,虽远居南蛮之地,却把所城打造成儒家城池,甚至有江南小镇的风韵。青石板铺就的街巷条条相连,周遭水源丰富,桥井遍地,有“七家九眼井,三步两孔桥”的美誉。从明正德六年建立云南临安卫新安守御千户所,到清康熙二十六年裁新安所归蒙自县,南方军屯新安所共经历了两个朝代176年时间。
裁所归县之后,新安所的生活,就剔除守御,只剩安心屯田。先祖迁徙至此,繁衍几代,虽无需再世代当兵,但也回不去了。南京或山东的祖籍早已成了一个符号,躺在谱牒中睡觉,一切成为模糊的梦境,新安所才是自己的家园。于是安心扎下根来,打理好祖先的家业。古镇居民从此男耕女织,晴耕雨读,过起市井人家的日子。自始祖迁徙至此,多已繁衍二十代新安所人。五百年弹指一挥,一代代明朝所人的征与屯、安与乱、富与贫、荣与衰、乐与痛、思与念,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一道道老门偎守着祖先的古城。而时光还将继续打磨着一切,直至一切变为废墟,变为遗梦。
我一次次漫步在新安所的街巷深处,窥探并抚摸古镇的每一道老门,还有那些被人遗忘的隐秘角落。间或抓起兽型铺首上的门环,叩开咯吱作响的老木门。跨进四合院,静坐天井中,与主人对酌一壶老酒,开始与古镇的叙事。就着白酒的热辣和月光的冷艳,慢慢咀嚼那些渐行渐远的陈旧时光,以及我们曾经悲伤和欢乐的心情。
在新安所古城的老房子中,当数城南的高家大院、城北的邓家大院、城东的沈家大院、城西的冯家大院、城中的王家祠堂最为显赫。老人们爱讲“南高北邓东沈西冯”,说的就是新安所历史上的这几大家族宅院。从一道道高大的宅门,即能看出这些家族几百年前的富贵与荣耀。王家祠堂东西两厢房的门额上,尚悬挂着云南巡抚鄂尔泰和蒙自知县赠送的两块进士匾,成为新安所“一门两进士”的人文佳话。明清时期,小小的新安所共出17名进士,其中武进士5人。以一个镇的进士人数,远超云南很多县的进士记载。新安所可谓文风蔚起,科第无穷。既戍守边关,又以武蔚文。儒家文化文脉相承,随南迁的卫所军士植于西南夷方,使新安所成了明代滇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一块“汉文化飞地”。
看过这些深宅大院,还得探秘一下扎下街、南屯街留下的古民居。这两条明代古街两边的民居,称作“一条枪”式古建筑。貌似不起眼,却绝无仅有。“一条枪”古民居的大门矮小,不如四合院大门威风,但却隐藏着无尽玄机,成为明朝卫所制度活化石的最直接见证。
原来在正德十二年筑新安所城时,每户军士只划定一块狭长的宅基地建营房,其营房门宽一丈一尺,恰好是明代一条枪的长度。又因营房内通道深邃似枪,慢慢地这类营房式的民居就被形象地俗称为“一条枪”。由于营建之初便规定每户营房占地宽度不得超过“一条枪”长,故人丁增殖后只得向房后延伸扩建,若干年后就形成向后纵深发展的一间间小屋和通道。
“一条枪”式土木建筑本是明军的营房,兼具军事防卫和生活居住双重功能。每条街的两排营房如兵排列,大门隔街相望。推门而入,门内有门,门里接门。曲曲拐拐,前后相通,左右相连。新安所古镇就这样成了“枪”的建筑,门的迷宫。熟人前门进后门出,自家门进别家门出。生人则易进难出,根本摸不着庙门。每家门侧留有斜角的枪孔,此孔从外不见内,从内可朝外射击。这种军事与民居充分结合的建筑,使卫所民居仿佛一条条暗藏的长枪,让生死在门的开合之间游弋,让生活在门的里外之际延伸。排排“一条枪”式建筑,原本就是新安守御千户所布下的一千个迷阵。那些大智若愚的民居老门,远比城门还难攻克。所有的老门联防自如,易守难攻,声色不露,成就了“一条枪”式建筑的军事与民生智慧。
我喜欢高原上烟雨蒙蒙的新安所,也喜欢躲藏在“一条枪”式老房子门与门之间的几何形阳光。古镇的光线,是我们心灵深处的那份恬静与温暖,悄悄微调着历史的色温。在古镇,我们学会了安静,学会了停下来看石板路,看老房子,看老门,看尘土,并在土墙上寻找草籽和虫子。古镇老门以足够的耐心,低调的奢华,叙述着无尽的历史隐秘。不动声色的古镇,轻轻地把历史的头颅,按在明砖清瓦的屋檐下,如捻佛珠般细数飘落的雨滴,直至水滴石穿。
明朝的新安守御千户所,早已在我到来之前弃甲丢盔。如今带着铁骑时代的铿锵性格,活在网络时代的欲望里。时空中遥远的卫所之城,退去兵事,透出儒雅,沉淀为一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触摸那些或开或掩的厚重老门,尚能感觉到明清生活的余温。门外光滑的青石板路上,也还能听到或轻或重的明军跫音。每一条古老的街巷,每一座古老的宅院,每一道古老的屋门,都弥漫着历史的色彩、祖先的身影以及心灵的'温度,任由每一块文明的碎片,安静地还原历史的真颜。
慢生活的节奏,是新安所古镇的主旋律。看那几米金色的阳光,在古镇的门里门外来回移动,慢慢编织无尽的生活。光阴在缓慢流逝,生命在缓慢变老。一切有生命或无生命的东西都充满历史质感,泛着发丝般的光泽,梳理古镇的秩序。无论明代还是清代,抑或民国和今朝,对于新安所这样的古镇,无非是老屋门上多层烟尘而已。那些发黄的古籍,摆在新安所面前,不过是众说纷纭的古镇注释。在“一条枪”式民居里穿梭,我们就是明清守御西南边关的军士;在王家祠堂及“南高北邓东沈西冯”的大院里吟诗品茗,我们就是封建科举时代的秀才或进士。无论挥剑习武,饮酒作诗,皆是古镇曾经的风骚。
老门知道的事情最多。新安所古镇的所有老门,都是历史的叙述者,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久远的故事。所有的历史,都戴着喜怒哀乐的面具,从老门进进出出。那些高傲的庙宇山门,更是古镇大事记的亲历者,没有一件大事,不在庙宇举行。读懂了古镇的老门,也就解读了古镇的历史,知晓了古镇骨感的正史和丰满的野史。老门是古镇故事最后的收集者。每一道老门,都在埋头整理着门里门外的富贵衰荣,生老病死,哪怕几声咳嗽也不会错过。抚摸一道道古老而坚硬的门扉,恰恰触痛了我们内心最柔软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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