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初入院时,家门前的一株白色单瓣樱开得正烁,青白薄俏的小花朵簇拥在一起,迎着料峭春寒,没肝没肺地整日嬉闹着,全然无顾我的焦灼不安。相形之下,院东的那株红樱要体贴稳妥地多,暗紫的苞蕾紧贴着冷硬的枝桠,默默看我死撑一副坚强乐观的臭皮囊来去匆匆。 无暇言语,连凝望的片刻都不曾。料以为它会留足够多的时日等我,却不想,待闲定下来,繁华锦色竟谢得冷促仓绝,一树烟霞尽了然。悄生的叶片深绿浅翠地惹人眼底,轻浮地招摇着,嘲笑我错过的守望和相见。终于,禁不住感喟这世间有一种美好在忽略的时光里,注定被无法得到地深念。这深念就拔节生长在灵魂底处,或者蜿蜒在肌肤里,凝痂成青紫的血管,把奢靡开遍全身直到百年。
因一场夜雨,满地苍白碎落的花片沾染着污色,潮湿而狼狈地萎于泥土,不堪俯拾。终是花开花落两难寻。书橱厚重的史书里倒是夹着去年樱花的盛朵。那时花开得恣意,粉色娇娆,团团簇簇,艳阳冷月下皆是娟娟深意。耐不住仰望之苦,我笨拙地攀上铁门,伸长了手臂去与她亲昵。她也不躲,只一低头,从指尖传来绵凉的柔软。我把这种无比寂寞又无比快乐的绵凉夹在书页里,期望一场花事可以在书墨香里被无限延长,可时光终是无情物,那些花儿还是淡成忧伤的一抹萎黄,再不见昨日姿色。这种怅惋,越是花炽,越深。
人生何尝不是一场如花的菲薄流年,四季轮回,一朝春尽,漫长的是沉默地积蓄和期待。然,就算年年花开似去年,看花的心境却是不可复拓的。我曾把红蔷薇的花瓣装在信封里寄给好友,她在回信中细细描述拆信时的一刹惊喜。说,那是一个夏初午后,芳菲已歇,草木正深,天空是雨洗后的清蓝,在高高的晾台上,阳光耀眼,有远处的蝉鸣和蛙声,信纸被撕裂的微响,以及红紫的碎花瓣不经意间随风流泻的惊鸿。她说:“我想我一生都忘不掉那一秒的'美好时光!”
后来,她在给我的某封信里再度提起那些蔷薇赋予的意义,并写下《传习录》中的一句:“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此时想来,人世纷芜岂非皆起于心结,结不解,就算一潮潮春花又起,一代代看花人归去,徒然是向苦怨愤恨倒戈而已,人情事故皆是,完满和幸福也不过转念之间。 赏花如此,人生亦如此,当谙季节,谒禅意,不晦美好于悲戚,不浊形色于荒芜,且行至水穷云尽,仍清浅安欢,得失不过心态,繁华寥落亦自然。 在病房行伺时曾向母亲抱怨,说这一季春来却赏不得花儿了。母亲歉意地笑道,花有什么好,我只看你比花好。 寥寥几字,是一万场花事都替代不了的暖。 如此,那些错过的人和事,自以为端的多情,不过是另一场不合时宜的花开,在庸常屑碎的光阴里显得青涩无力。倒是那些寻常日子里的欢喜,是盛在枝头的爱和慈悲,慰籍着在世间苦苦行走的疲顿的心。
病房在三楼,从窗口望去,可全瞰毗邻人家的小院。院东临墙有一土缸,缸内种着一蓬草,细细的茎顶着羽样的叶,乱哄哄地立在时光里,一枝,两枝,三枝,数也数不过来,像一群扎墩玩耍的顽皮孩子。叶蓬之上有一朵硕大的娇艳百合,恣意地笑着。第一眼就看出这不过是在花店出售的假花,但因着这枝花,却在那简素得有些破旧的院落里,在病房难耐的不安和药水味道里照出小小的美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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