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料峭。乍暖还寒。昨夜雨疏风骤。雨后的天地清新、润泽,适合慢走心思神游。
看到它的时候,我是惊讶的。它是一棵垂柳,准确地说,它是半截垂柳树桩,就在水穷处的堤岸上。去年夏天,不知何缘故,它那些眉毛似的浓密叶子收缩、卷曲,由青绿渐转为棕褐,直至枯萎、脱落,原来那些随风拂动的柔媚枝条渐渐变得僵硬、孤索,最后彻底枯槁没了生气。冬里,园林工人打理花草时,顺便把它拦腰斩断,唯剩下孤零零的人高的树桩,顶端支楞着两根枯枝。
每次行到这里,都忍不住想,死都死了,咋不连根拔起重新栽一棵呢?
今儿也是如此。只是,想法刚冒了个头,就停止了继续往外钻。它,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远眺,桩还是那截桩,枯枝还是那两根枯枝。
可是,它,好像就是不一样了。
凑近,定睛细看。润如酥的春雨似乎喂饱了它,那半截干枯的树桩仿佛怀了孕的女人,轮廓圆润了许多。枯枝泛青,隔一段距离胀出饭粒大的芽苞,黄褐的带有细密绒毛的苞衣簇拥着一丁点新绿,就像是谁家姑娘耳朵沿上点缀的翠玉坠子。
只是一点点绿,枯枝就又有了柔媚的韵味,垂死的树桩就又有了活泛的生气。恍然开悟,它就是不一样了——死去,活来,犹如凤凰涅槃一般,生命,又成其为生命!
生命,多么神秘莫测又多么高大上的命题。这截垂柳,从外在的死再到外在的活,其间经历了怎样的挣扎,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我无从知晓。我却知道另一个生命的故事。
去年冬里雪出奇得大,父亲母亲没有照例回老家看外公外婆。年后,舅舅外出打工,经过我们家。问起外公外婆的身体状况,舅舅笑呵呵地说:“爹身体好得很,还能打猪草喂猪,还能咬碎核桃壳,照我看,至少再活五年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外公今年八十八。大概八年前,外公是差点没了的。外公曾经嗜酒如命,早上一醒,都要先从床下掏出酒葫芦咪上几口才起来,吃饭时也喝,出门放牛时还背着酒葫芦,睡觉前自然也是要咪几口才睡得安稳的。久而久之,他以酒为食物,以酒为茶水,几乎不进其他,导致人骨瘦如柴,走路打飘飘东倒西歪,精神也恍恍惚惚的,浑浑噩噩差不多不认得人。偏又好烟,时不时咳得蜷成一团,痰里还夹带血丝。最后,卧床不起了,儿女们都赶着准备去看“最后一眼”。
接去瞧病的大夫一个劲地摇头,在床前下了“最后通牒”:“你是要命还是要酒?要命的话就把那玩意儿给戒了。不戒,也不要再找我了。”
命,是多金贵的玩意儿。混沌中的外公居然听进去了。自此,滴酒不沾。后来接到我家玩时,我还在医院工作,带他检查了肺,打了针,开了中药制作了半年多的丸药让他带回家服。咦,咳嗽、咯血丝再也没有了,饭菜也吃得香了,人,自然也精神了。
记得“蓝天六必治”牙膏曾有一段广告词:“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外公有一嘴好牙。说来人不信,快九十的人了,一颗牙不缺,一颗牙不坏。外公家在高山,盛产核桃。别人吃核桃不是用夹子夹,就是锤子锤,或是塞门缝里挤压,总得费点劲才能吃到喷香的核桃仁。外公却不,拿起核桃搁到上下磨牙之间,咬合,“嘎吱”一声,坚硬的核桃壳就碎了。戒了酒,戒了烟,又有一口完好无缺的“钢牙”,外公的生命年轮便续画了一圈,又一圈,八年过去了,还将继续画下去。
枯木逢春,耄耋之年的外公重获新生,不得不说,生命,真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不由感慨。嗟叹之余,想起多年前读过的红柯老师的长篇小说《生命树》,想起他在小说里所写的关于牛与龟的神话故事,想起他从女儿、妻子、母亲的不同角度展现出的生命的新生、繁盛与死亡,想起他由人的“牛性”和“龟性”探索顶级的“神性”的可能。
其中有这样一段,至今仍记忆犹新:
牛的遭遇女天神全都看到了,谁能逃过女天神的眼睛呢?女天神就问牛:“你在大地上过得怎么样?”牛平静地回答道:“我过得很好。”女天神还想给牛一次上天入地的机会,牛告诉女天神:“人类已经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人类了。”女天神就说:“这可是你重返神位的最后一次机会。”牛就告诉女天神:“我从来就没有丧失过神性,跟在神位上不同的是我蒙了尘土,神的光芒却更纯粹了。”
当年要比现在年轻得多,生活阅历也单薄得多,可就是“我蒙了尘土,神的光芒却更纯粹了”这样一句话,悄无声息中触动了我,启迪了我,感化了我,也鞭策着我向更纯粹的自己进发,学会营造、享受更为纯粹的生活。
红柯老师说,“世界不是有权人的不是有钱人的,是有心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命和世界一样,也是有心人的。心怀敬意,不抛弃,不放弃,即便生命的物理形式消逝了,精神层面却是永存的。
就像那个探索人的神性可能的西北汉子,他在春天,去了,他又在春天,活着。至少,我记得;爱文字的人,记得。
记得,也是生命的另一个形态。
春,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也是生命回归来路的季节。
收回心之野马的缰绳,环顾四周,云轻了,风香了,草冒芽了,迎春开花了,鸟儿成双成对了……春,大张旗鼓地来了;生命,亦大张旗鼓地活了。
看,枝头又见新绿。
听,“嘎吱”,那可是八十八的外公咬碎核桃壳的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