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猪牛猫狗什么的都有名字。那条毛色黑亮的狗,我们叫它黑狗,那只羽毛黄红间杂的公鸡,我们叫它花鸡。我们家的田地也都有名字。我们家种了三亩土地,算起来,大大小小的田地共有十二片。这么多田地,当然得一一给它们取上名字,不然容易乱套。比如,要上地里干活去,却不说是哪块地,一家五六个人,有的扛着锄上山,有的架着犁下河,那成什么样子?而一说“沙地”或“弯弯田”,都就明白了方位,都朝那里走,事情就简单多了。
一、沙地
沙地是我们屋后樟树边那块地的名字。这地沙性重,雨水一浸泡,土壤就要板结。土壤一板结,禾苗就长不好。一年之中,下雨的日子总是很多,因此,为料理好这块地,让它长出好庄稼,我们费了不少的劲。我们在这地里栽种的主要是红薯、小麦或油菜。
这地离我们家最近,一有空闲,譬如饭前或饭后的那点闲余时间,我们总要到这地里看看,或者侍弄点什么。春天,小麦或油菜长起来了,看禾苗是不是齐整,哪块地方的苗子稀了黄了,得给那儿补施一点肥水,如果禾苗上生了虫,得喷些药。夏日,看地里是否有旱象,是否长了杂草,有,当然赶紧设法解决。因为离得近,我们对沙地的照看要比其它田地周到,这地里发生的一切我们也能随时知道。
现在是五月中旬,沙地成了一块空地,正闲着。十天前,这地里还是一地油菜。那时,沙地正努力地把快要成熟的油菜养得籽粒更饱满些。土地养育庄稼,就像母鸡孵蛋一样不声不响,菜籽角不知不觉间一天天肥硕粗壮起来,压得菜秆互相扶持着也还是撑不住弯腰欲倒的样子。那天,我们见菜籽熟得要在阳光里炸开了,就割了回来堆在院坝里。
油菜收割之后,沙地就闲了起来。
但这时,沙地四周其它田地正在忙着长庄稼。左边是陈海家的一地麦子,麦子一天一天黄起来,赶路似地往收割季节走。右边是陈大安家的莴笋地,莴笋日渐长高,叶子一日赶一日地阔大起来。上边那块地是陈小强家种的油菜,还没成熟,得等上三五天才能收割。下边那块地又是陈海家的麦子……
闲下来的沙地,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感觉是空荡荡的。早上,村路边的野草上都挂着露水,沙地四周几块地里的麦苗上、莴笋叶上也湿漉漉的,我们家的沙地里什么也没有,空空地袒露着一地泥,露水直接落在泥土上,泥土就湿润了一层。
两天前,我们从沙地边路过,见地里零星地生出了一些嫰嫰的野菜。父亲说:“土地是闲不住的,没有禾苗生长的时候,它就要生长野菜、杂草。一年四季,它总是没有歇息的时候,不像我们人。”
父亲说得对,我们人劳累一阵就想歇下来喘口气,什么也不干,让时间白白流走那么一段。土地却是从来不歇息的,它一直都在忙着生长什么,年复一年都这样。
野菜长起来了,这是沙地在提醒我们不要让它闲得太久,在催促我们要及时播下另一个季节的种子。
“加紧收麦子吧,收了麦子,快来这里栽红薯。”我们从沙地边走过时,父亲这样说。
过两天,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吧,我们要来翻耕这块沙地,然后栽红薯。
二、麦田
麦田原来叫方田。包产到户那年,它给分到我们家后,我们就改了名叫麦田。这田也怪,专能长麦子,村里那么多田地,一年要种多少麦子啊,可就数这块田里的麦子长得好,收成好。别的庄稼,比如油菜、大豆什么的就不成,这些东西在这田里总是长不好,肥施少了,苗子又矮又瘦,肥施得稍稍多了点,苗子就猛劲儿往上窜,又高又壮,但到秋天收获的时候,收成却比同样面积的其它土地少得多,还是欠收。既然麦子长得好,我们就叫它麦田了。
麦田位于村子东边的一条大路边。那条路从邻近的村子伸过来,然后蜿蜒着又伸到另一个村去。每年二月到五月,从麦苗长起来到收麦这一段时间,一拨又一拨的过路人经过这里时,总要惊惊诧诧地说一句:“哈呀,多好的一地麦子!”
麦田是在分给我们家以后才长好麦子的。父亲说,大集体生产那会儿,一个队里二十多号人都来这田里种麦子,可地里老长野草,麦子差不多每年都长得像一地狗尾巴草,麦秆又细又矮,风一吹,轻飘飘的麦穗乱晃荡。麦田在那个年代出不了麦子,就像一个人耽误了好多年的青春,什么事也没干。
后来土地下户了,父亲对我们说:土地生来是长东西的,你在地里种瓜,它就长瓜,种麦它就长麦,种得好,它就长得好,什么都不种,它就什么也不长。一句话,土地是没有过错的,有错的话,那是人的错。我们明白父亲的意思——麦田分给我们了,我们得好好侍弄。
自从我们家种了这块田,它就再没长过野草什么的,一年一年春长麦子,秋收红薯。当然,村里所有的土地这以后都没长过野草了,长的都是好好的庄稼。
记得麦田分给我家的第三年,是四月初吧,有天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路过麦田时,他想看看麦子的长势,绕着田埂走了一圈。麦子长势当然好得很,父亲很满意。但父亲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麦田中央有一片麦苗摇晃得厉害,像有一阵风专门对着那儿吹。可是那天傍晚根本没有风,村里风平浪静的。父亲决定看看究竟,侧着身子顺着地沟进入麦田,一看,原来是一对小男女藏在麦田里亲热。他们不仅把我们的麦子弄得摇晃不已,还压倒了好大一片。那对小男女一个是邻村的,一个是我们村的。我们村的那个一见父亲来了,吓得拔腿就跑,像兔子那样三窜两窜就不见了,扔下邻村那女子不管。父亲有些生气,在后边追着喊:赔我的麦子,狗东西。“那是多好的麦子啊,他们给压倒了好大一片。”父亲回来跟我们说的时候,还是忿忿的样子。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诗经?丘中有麦》的时候,才知道麦田自古就是男女相恋的去处。“丘中有麦,彼留之国。彼留之国,将其来食。”(我在麦田里长久地等着你,远方的心上人。远方的心上人呀,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食物。)不知这位多情的古代女子是否等到了她的心上人,不知这对相恋的男女是否也压倒了田里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