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了奶妈离世后,常常梦中去奶妈家,老年后梦得更多了。
梦中只一刹那相见,奶妈还是六十年前老样子:银灰色大襟衫,短发,中等身材,干净整齐,慈祥的笑容,脸上有个酒窝,额上一颗淡褐色肉痣,是不尖细也不粗放的温和嗓音。
可这样的刹那也很少。大多是走呀走呀总到不了奶妈家。那地方叫罗坊,路不远,在那泥土路上留下过千万个脚印。奶妈去世前没去看望和道别一声,内疚萦绕。大概是生气了,待去九泉下道过歉后才能得到谅解。
奶妈是他的本家姐姐。母亲缺奶水,于是堂姐成了奶妈。她同时喂自己的女儿秀秀。他和秀秀一起叫妈妈,外甥女秀秀成了姐姐。
听说有时两人都要吃奶,妈妈便要秀秀先让着。他是双胞胎,体质差。不记得那时的事,是从大人的片言只语里悟到的。
姐姐的名字是妈从自己名字中取一个“秀”字,用叠音叫“秀秀”。妈妈也只用了他名字中一个字叠音,叫他“源源”。叫成叠音格外亲切。
祖母和父母都不这样叫,甚至有时用“源”的谐音叫“盐锅巴”;他常常闷不吭声。
奶奶告诉说奶妈是他堂姐,秀秀是外甥女。他不吭声,心里默默说:“是妈妈!是姐姐!”秀秀只大几个月,把他当弟弟,处处关心帮助弟弟。
比如母仨睡一张床,弟弟想挨着妈妈睡,姐姐便让弟弟睡中间。玩的时候也让弟弟。妈妈在厨房做了好吃的,姐姐便去拿两份来,还先给弟弟。那么点年纪便如此懂事是妈妈教的。
源源和秀秀随妈妈一起去外公家,如果妈忙着,秀秀会帮弟弟去拿吃的和玩的东西。过年时姐姐会把外公给的压岁钱分一半给弟弟,或者买糖果分一半给他。
外公是慈眉善目的老人,白头发、白胡子,个子不高,穿阴丹斯林布的短襟衫,也是温和的中音。外公总是笑呵呵,笑的时候白胡子上下抖动。老人也把源源当成自己的外孙,其实外公是源源的远房叔叔。
妈妈的人品人缘都很好。当地的习惯过年时哪家来了客人,邻居也把大碗的菜送到桌上来。妈妈家的大圆桌上常常是红烧扣肉、炒仔鸡、粉丝肉丸好几份。
那是城郊,春天一片绿油油的麦苗。门前有一口大鱼塘,鱼游来游去,丢下了吃的成群的鱼蜂拥过去。鱼塘东南角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熟了通红透亮,在阳光下象红玛瑙。鱼塘里常常有一群群白鹅,白鹅扑腾着黄色的掌在水中悠哉游哉。
柿子树下是一条小溪,溪水里有小鱼小虾,“溪明石能见,水清鱼可数”。姐姐教弟弟把裤脚掳起来下小溪玩,水凉凉的很惬意。
妈妈不古板,不要求循规蹈矩,孩子们爱怎么玩便怎么玩。她常常喝点自己做的酒,也肯让孩子咪点。
妈妈做事时他们常凑在身边玩。比如搧谷子,他便凑过去摇风车的把。风箱转动时发出轰轰的响声,白米呼呼的从风车后落入蔑箩,谷壳则飞入后面另一只蔑箩里。
他喜欢听磨浆的哗哗声。磨浆时他也试着把糯米连水一小勺一小勺往磨口添,看着变成雪白的米浆,从出口一股股流入麻布袋。那是蒸糕用的。
妈妈做事时便叫姐姐带弟弟去玩,姐弟邀伴去临近的树丛、竹林、小溪、古庙玩。
古庙吊着一口大钟,石子丢在钟上会发出深沉的咚咚响声,余音嗡嗡、缭绕不断。姐姐给菩萨作揖也叫弟弟一起作揖,他还是那时候给菩萨做过揖,和同学去庙里玩从来没给菩萨做揖。
妈妈家总是阳光灿烂,记不起来有过阴雨天。当然一定会有阴雨天的,只是他不记得罢了;或者那里即便阴雨天也如同阳光灿烂,不像在奶奶家日日淫雨连绵,蓝天白云日子奶奶脸上也彤云密布、冷雾缤纷。见到她长孙才开晴,霎时阳光灿烂。
父亲和母亲忙于生意,由奶奶管他。奶奶古板固执,规矩特多。他母亲生的第一胎是女儿,奶奶狠心的送给人做了童养媳。母亲好记恨,除了过年过节之外,大多在店里吃住,不想看见奶奶。
他不记得太小时候的事,只记喜欢留在奶妈家,过完年也不想回奶奶家。哥哥、表叔、姐姐去接他时奶妈会留他多住些时候,姐姐会帮他藏起来。
在妈妈那里很自由,不像奶奶家不许跑、不许跳,衣服用米汤浆得硬硬的,衣领僵硬如刀,脖子不能动弹。有客人来时得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听客人表扬她的孙子怎样听话,怎样一身整齐干净。这时奶奶脸上便会忽然开晴,变得阳光灿烂。
从二年级开始他自己去奶妈那里,开学前一天才回奶奶家。奶奶知道他喜欢奶妈家,生气时便说把他送给奶妈,跟人家去姓。他巴不得作奶妈家的人,只是一说跟人家姓就怕了。
他去奶妈家走得很快,回奶奶家却很慢,一路玩,巴不得晚些时候到家。
他喜欢看竹林边小屋里又高又大的水车,水车挨着鹅卵石砌成的水渠,水轮被渠里的水流冲得不断旋转,水车的周边是水斗,水斗撒下一注注水花,不停地发出水流的哗啦哗啦响声。
小屋里有嘭、嘭、嘭的舂米声。他喜欢沉浸在哗啦哗啦和嘭嘭嘭的响声中,爱看水车颤悠悠的转动,喜欢欣赏一注注水花从水斗里往下撒,爱看水碓一下一下的往石臼里舂米。
那年回家乡,奶妈已经离去。听说早一次回家乡时,妈妈躲在邻居家偷偷的看他。是那人愁鬼惊、如火如荼的恐怖年代。她成份不好,怕给孩子添麻烦。
妈妈去世后才听说这事,很难过、很后悔,怪自己太懦弱。此后便常梦见去妈妈家。
梦惩罚他,无论怎么走总到不了家。呵,妈妈生气了。后来去了奶妈坟上烧了香纸。每年的七月十五还远隔重重山水,焚金锭银锭给奶妈和姐姐。
常梦见,还梦见那屋子、鱼塘、樟树、小溪、菜园里的蕹菜花,柿子树上琳琅满目通红如玛瑙的柿子,水车上喷洒下来一注注雪白的水花,庙和庙里的大钟,深沉萦绕的钟声……
值母亲节之际,借心香泪烛在千里外遥祭飘魂!母亲给了生命,养育了他。奶妈给了温暖,姐姐给了关爱。思念母亲的同时也思着奶妈和姐姐:
当年恩情长相念,梦中魂里紧相连;
梦连魂牵见不到,离魂杳杳六十年。
西寻东找乱梦中,四处一片影蒙蒙;
魂海茫茫无处觅,且作文章哭秋风。
奶妈和姐姐一定也常思念着自己,希望他能常回家看看,所以常带给他梦牵魂绕。梦中见见也好,不怕“梦中不识路”,不怕路上寻寻觅觅的辛苦。
相去六十年,不能近身边;
梦见虽无益,盼望梦中见。
非梦怎相见,一年又一年;
梦中路坎坷,近不了身边。
遥遥相思念,不念也会念;
心香祭飘魂,不能到身边。
忆悠悠岁月,有话不能说;
只能留心间,嘴边也吞回。
自己已髦耆,只作梦中愿;
后悔却莫及,不能再相见。
清明焚香祷,馨香飘身边;
香且代替我,叙述已往年。
合掌相祝愿,祷香烟快前;
想问寻着否,是否已看见。
一次次催烟,飘得快一点;
可惜烟杳杳,飘绕却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