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从小长大的老梨树下,思绪随着泛黄的白梨果摇曳在秋的风中。透过老梨树斑驳的空隙,细碎的光线,斜映在我的身上,岁月掠过沧桑,洗礼着记忆的风霜。思念穿过云淡风轻的天空,折射在老梨树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思绪在老梨树的枝叶间蔓延,那些尘封的岁月,在脑海中逐渐清晰了起来。一件件往事有了清晰可见的纹络,写在了老梨树的年轮里。回首,明月照古今,奶奶的笑容绽放在微黄的白梨果上,时而明媚,时而模糊。
那年的秋天,在白梨果泛黄的时候,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年我只有九岁,就失去了疼爱我的奶奶。停放在老梨树下大红的棺材,一直刺痛着我的心,多少个午夜梦回我都从噩梦中惊醒,泪水顺着眼眶滴落......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一脸的愁苦。穿着长褂子的奶奶,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细碎的步子,拖着她风烛残年的身体,承载着岁月的风霜。奶奶在看到我们这些小孙女围绕在她的身边时,她的脸上才会露出慈祥的笑容。这些的孙子孙女中,奶奶是最疼爱我的,因为我从小就懂事,知道奶奶生活的辛苦。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从小就没了妈,奶奶在我身上倾注了更多的爱,我也是裹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那时的我总想帮奶奶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为奶奶分担些生活的重担。可是,每次我都是越帮越乱,只能站在门口,看着奶奶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细长的身影夹在了岁月的门缝里。兀自站在时光的路口,回忆。独自推开记忆的闸门,锈迹斑斑的铁锁,砸在脚趾上,让我的心生出丝丝的疼痛。
每当春暖花开时,这棵老梨树就迎寒绽放满树雪白雪白的梨花,给衰败的老院子增添了无限的温馨和浪漫。招引来美丽的蝴蝶在梨花上翩翩起舞,风从天空吹过,掠过老梨树的枝头,淡淡的清香飘荡在院子的上空。闻着醉人的花香,记忆拂过心头,时光在无情地侵蚀着岁月的沧桑,几分痛在心底荡漾。
奶奶说:当年她跟爷爷是从关内一路逃到东北的,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一路上风餐露宿,漫无目的,最后走到了八虎山脚下的柳条村,淳朴的小山村接纳了这对苦难的夫妻,我们家现在的老院子就是当年一户王姓村民全家闯了关东,低价卖给爷爷奶奶的。奶奶经常会念叨起,说他们是好人,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们,让我们铭记他们一家人的恩情。奶奶在搬到这个院子时,托人在外村的果树园里买来了这棵梨树,就栽种在院门外,奶奶说:老梨树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像我们的亲人一样。
秋天,满树的白梨果在郁郁葱葱的枝叶间闪着金黄色的笑脸,像个可爱的娃娃,隐藏在绿叶间,调皮地捉着迷藏。一闪一闪的,在阳光的照射下煞是好看。金黄色的梨咬上一口满口生津,甜丝丝的感觉沁入心脾。那时,我们家是村里唯一有梨树的人家,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白梨果就成了我最好的零食。奶奶把摘下的白梨去皮,给我熬白梨罐头,在加上点小姑从外地带回来的冰糖,那果汁酸酸甜甜的,喝上一口生津止渴,那种味道让我至今难忘。
老梨树下,时常有奶奶的身影。奶奶总是坐在树下给我缝补衣服和纳鞋底,奶奶做的鞋即暖和又舒适。奶奶还喜欢坐在树下教我识字,奶奶找来一些纸板,剪成各种图案,在纸板上写满字。奶奶还给我讲很多的故事,讲许多匡扶弱小,抵御外侮的童话和民间故事;父亲给我买的“小人书”成了我童年的伙伴,我坐在奶奶的怀里,一页页耐心地给我讲《孔融让梨》、《孟母三迁》、《白毛女》等故事。在上学前班之前,我已经认识了很多的字。是奶奶的爱给了我幸福快乐的童年。
奶奶走的那年秋天,白梨果结得格外的多,它像奶奶的脸,带着笑容。奶奶生前说过:“人都会有一死,死后去了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我知道奶奶是怕我难过,在哄骗我。我怕失去奶奶,奶奶死了,没有人照顾我了,我要奶奶,我就要奶奶,奶奶不要丢下我!太阳明晃晃地照射在大红的棺材上,大伯,姑姑和我父亲给奶奶亲手穿上了大红煅子的寿衣,盖上了棺材盖。我的哭声早已淹没在了哀乐中,泪水汹涌而出,我小小的心在那一刻被撕裂得破碎成一片一片。
流转的记忆,淹没我的内心。风,从树梢掠过,思绪随着微黄的白梨果随风飘舞着......
2.
奶奶是个有故事的人,奶奶的一生极其坎坷。
我七岁那年的秋天,从河北老家来了一个亲人,他是爷爷同父异母的弟弟,二爷来那天的情形我还记得十分的清晰,那天飘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冷风嗖嗖地穿过了裤脚,不由得让人一阵阵颤抖。二爷刚一进门就给奶奶跪下了,他说:他母亲当年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爷爷和奶奶,请他们原谅,他这些年过的也不好,当年他母亲处心积虑地把爷爷和奶奶赶出了家门。他继承了太爷爷的家产,可是世事无常,继承了家产的二爷被划分为“地主”,被民兵拉去挨了“批斗”,头上带着半米长的帽子,胸前用大字写着“地主”,后又被关进了“牛棚”。家产也被没收了,二爷被放出来时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当年的老屋和部分田地归还了二爷。风烛残年的二爷孤苦无依,想念远在东北的大哥一家,只是他没有想到,我的爷爷在我父亲两岁时就过世了。半个月后,奶奶送走了二太爷,我看到一向坚强的奶奶在送走二太爷那天,眼睛里闪着晶莹。一切的恩恩怨怨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吧!
要说这事还得要从头说起,这也是后来父亲对我讲的。爷爷和奶奶的老家在河北省宝抵县(如今已划归天津市)。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太爷爷,是当时宝抵县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家大业丰。而且我们李家在清朝时还出了一个大官,我虽没有机会亲自翻看那本家谱,更无法去考证那位荣耀门庭的祖先的名字,只是到了我太爷爷这一代,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地主了,靠着收取佃户的租金过日子。我太爷爷不务正业,有点像曹老夫子笔下的贾宝玉,淡薄功名,沉迷于红粉,家业在我太爷爷这代逐渐走向衰落。
我太奶出生在没落地主的家庭,跟我太爷爷是从小定的娃娃亲,封建社会婚姻不容你自己做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奶不仅长的漂亮,而且人心地善良,心灵手巧。可不知为什么太爷爷就是不喜欢温柔贤惠的太奶,在生下我爷爷后,不久就生病去世了。
太爷爷又娶了个二房进门,二太奶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是个厉害的角色。
那年,我爷爷也成了家,迎娶了本村最漂亮的姑娘,爷爷和奶奶感情很好,恩恩爱爱,过着幸福的日子。
刚进门的二太奶使出浑身解数,又极尽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太爷爷,把太爷爷哄得十分高兴。二太奶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人前当好人,人后使拌子,因为二太奶的巧嘴如簧,太爷爷对它很是信任,说什么二太奶人精明,勤快,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最后把家权交给了二太奶,全家的吃穿用度,大小开资都要经过二太奶,二太奶有了实权更加扬眉吐气,在家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可怜我那老实善良的奶奶,可怜的小媳妇,在家里没了地位,还要看着她的脸色行事。二太奶还经常找茬,不惜用栽赃嫁祸的卑劣手段陷害我奶奶。
我奶奶和二太奶同时怀上了身孕,太爷爷高兴的合不拢嘴,我们李家人丁兴旺,又后继有人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我奶奶生下女儿,我二太奶却生了个儿子,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旧社会,只有男孩才可能继承家业。二太奶在这个家里更加的趾高气扬了。二太奶生下孩子后竟然没有奶水,在太爷爷跟前说:让我奶奶给自己的孩子断奶,去奶小叔。一个丫头片子没有,只有带把的才能继承李家的香火。
太爷爷听信了二太奶的馋言,强迫我奶奶去奶小叔。现在想来,二太奶奶残忍霸道可以理解,太爷爷的行为就有点让人接受不了,照理说,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嫡亲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奶奶不依,被关在黑屋子里,可伶我的大姑姑吃不到奶水,饿的嗷嗷大哭。我年轻的爷爷看着孩子挨饿,媳妇受罪,终于忍无可忍,放出了关在黑屋子受尽了折磨的奶奶,抱起孩子,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逃出了家门。真佩服当时爷爷的做法,像个反抗旧社会的勇士。逃出家门的爷爷发誓,今生不再踏入家门半步,直到我太爷去世时,爷爷也没有回家。
逃出家门的爷爷奶奶不知道去向何方,出门时慌乱身上又没带多少钱,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哪里又是容身之地呢?爷爷扶着奶奶,奶奶抱着孩子,跌跌撞撞的一路向北,晚上太黑,不好走,夜里又太冷,又不得不走,一路上走走停停,吃了太多的苦,遇到太多的磨难,其中的辛苦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最后,爷爷和奶奶来到了东北的这个小山村--柳条村。淳朴善良的村民接纳了他们,给了他们很多帮助,爷爷和奶奶牢记在心里,经常念叨着他们的好。连日来的劳碌奔波,我襁褓中的大姑姑生病了,高烧了几日后,没能抢救回来,竟然夭折了。奶奶抱着大姑姑的冰冷的身子,对天长鸣,心中对二太奶和太爷爷的仇恨凝聚成了火山。
在东北安了家的爷爷奶奶,心情也慢慢的平静了。先后又生下了大伯,大姑,小姑和我父亲四个子女。日子虽然贫穷却也快乐着,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过了,在我父亲两岁这年,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个女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四个孩子,日子的艰难是可想而知了。
我大伯是家中的长子,一天书也没有念过,十五岁的大伯帮着奶奶早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我大伯人老实木纳,身体又长的矮小,最严重的是我大伯本就不高的身体还弯着腰,外号“李老弯”的大伯,说媳妇成了困难。
说起这事,奶奶的眼睛总是湿润的。说她对不起大伯,大伯弯腰的毛病,是当时的生产队组织每户出一个男劳力--修辽河大坝。不出人的人家,不给分口粮。
我奶奶找到了生产队长,好话说尽。生产队长黑着脸,不出人就是不给口粮。还说你家大小子可以出劳力啊!奶奶苦苦哀求,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跟着成年人干那苦累的活。
我大伯挺身而出,对奶奶说:“妈,就让我去吧!我长大了,我能养家。”
两个月后,回到家的大伯,已经没有了人样。身子弯的像个虾米,大伯满脸黑乎乎的,全身上下沾满了泥土,站在门口的老梨树下,那样子把家里人都吓坏了。
回到家的大伯断断续续地说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大伯年龄小,却跟大人一样地干活,中午的休息时间,累了就睡着冰凉的大坝上,大坝上的风很硬,久而久之的大伯就落下了这个毛病。
全家人只有我父亲念过书,后来我父亲还当上了村小的老师。我的两个姑姑缝缝补补帮衬着家里,我的姑姑长的像奶奶一样的漂亮,手又灵巧,来家里说媒的媒婆踢破了门槛,媒婆巧嘴如簧,说的天花乱坠。离我们家八里外的上道铺村,有户人家的小子和我大姑姑年龄相仿,人长的俊,又在村子当会计,有文化,有见识,是个耍笔杆子的文化人,就是腿有点瘸,不过人家里条件好,给出了丰厚的彩礼钱,和十担粮食。奶奶有些动心了,这些彩礼钱正好给大伯娶上一房媳妇。
这家人的名声不好,这小子的母亲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泼辣,爱占小便宜,本村的姑娘没人愿意嫁过去。大姑和我父亲不同意,可大伯一哭二闹,折腾得没了法,大姑及不情愿地点了头,为了大伯自己做出了牺牲。
上道铺村村口有一条五、六宽的大河,只有两条木头搭在了河面上,是通往外面的通道。大婚那天,大姑姑穿上了大红的嫁衣,样子美的像月亮里的嫦娥,身材高挑,凤眼含黛,不由得让人产生一丝丝怜惜。大婚的那天早上,我奶奶躺在炕头装病,说什么这身体犯了病,没法招待亲家,让媒人过了话,把新娘子送到河边。瓦蓝蓝的天空宁静而高远,河两边的树木黄绿相间,清澈的河水映照着新娘子美丽的倩影,折射到天空上,发出柔和的光辉,澄清又缥缈。大姑姑抬头看看天,又转身看看送行的亲人,径直向独木桥走去,大姑姑的心里一定在怨恨奶奶,奶奶竟然这样狠心,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女儿。其实奶奶的心里比任何人都疼,为了能给大伯多攒点娶媳妇的钱,省去了婆家的招待费,也只能舍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