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下雨了。凉爽了,这个夏天又要过去了。
本想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尽量挽留的,比如读书,写作,做家务,但终于留不住,转而又为自己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尚不至于那么老,怎么这么早就出现儿童心理了呢?留住日子,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却还要这样想,当亲眼见着日子还是过去了的时候,心中又隐隐生出挫败的感觉。
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脆弱和伤感,却改变不了,就像明知酒喝多了会醉会更加痛苦,但一进入“酒逢知己”的场合就经不住诱惑仍要喝醉,最后难受不已的果然是自己,真是死不改悔。不知道这是意志的薄弱还是信用度的低下,不想原谅自己,但屡屡又接受了自己,给自己的身心垒了一大堆的无信无义以及在时间面前的奴颜婢膝,因此看不起自己,有时,竟让自己的劣迹压迫得喘不过气。
秋天就要来了,天一阴,一凉,就可以闻到它的气息,可是,心还离不开正在离去的夏天,才发现自己又一次犯了大错:整个夏天里,只留意了夏天的热,只是在一日又一日的酷热的缝隙里抓住了一小块一小块破碎的阴凉,读读,写写。在热不可耐的时候,故意对抗似的光着膀子大干家务,弄到窗明几净,弄到地板光亮如新,把常年处在室内的花草盆景端出去浇浇水,让它们晒晒太阳,然后,刚打了个转身,它们就蔫了,过分呵护着的植物比我还要脆弱。弄来弄去,直到弄得大汗淋漓连头发都完全湿透了,汗水像蜈蚣一样从脸上脖子上爬下来——然而,夏天还是很快过去,犯下的错是更加不可饶恕的。
该做的做完了,坐下来,呷一口茶,欣赏自己的家居“作品”,颇为得意。家是有生命的,整齐的家是有感情的,洁净的家是有品位的。经过自己双手的梳妆打扮,生气勃勃的家仿佛在和自己对话,这样的家,仿佛一位贤淑俊美的女人,她能完全包容真心爱它的人。
处境太舒适了,倦意就不失时机地袭来。小寐。在这样狭窄的时间的缝隙里,也有小巧精致的梦挤进来。梦很零散,很短,牵出的往事却有一大堆。去年的夏季,三年前的夏季,地震,抗震救灾,灾后重建,在活动板房里,天天跟爱和感动在一起,夏天都过去了,竟然浑然无觉。从此就爱上了夏天,就希望夏天走得慢一些,希望夏天的日子像那首童谣:“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讲的啥?从前一座山,山里有座庙……”童谣可以反复,夏天却不能反复。日子是新的,夏天是新的。最想忘记的那个人,一转眼,孩子都长大了。
好犯愁啊,在时间的流里,什么都抓不住,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就是流,流向长大,流向成熟,流向老,流向把这个世界让给别人,流向尘,流向土,最后被太阳风吹到宇宙的更远处。尘世里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这双眼睛是佛祖的,是耶稣的,是真主的。
不开空调,不开电扇,因为夏天就是被它们吹走的。真蠢啊,这些东西应该一直不开的,然而,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发现炕毡湿了,才记起自己有失尿的毛病。夏天还是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自己的心反而留在了夏天的某一个角落,像一棵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胡杨,站在岁月的某一个路口,让时光的利刃继续雕刻。
不愿想一些事,不愿想一些人,只想牢靠地占据每一个季节,占据每一个日子,让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把心灵填充,填充到只剩下当下这一点空隙,审视自己,问自己:你是谁?你在哪里?仿佛自己是另一个赫拉克利特或者另一个苏格拉底——还是不要做梦了,跳出痴心妄想,跳出空虚,干一点体力活,出一身汗,可得一夜自在的安眠。秋天正在靠近,夏天正在走远。日子像书一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无论多么精彩的内容,只能咀嚼,只能回味,再也不能从头重新翻看,只有扑朔迷离的内容在记忆里。可以重读的是书,不可以重来的是日子。
在日子里好好地活,即便枕着日历躺下来,日子照样不会等待。恨也罢,爱也罢,闲也罢,忙也罢,当下的每一种状态就是活着的状态,每一种状态都是自己选择的,下一刻,以及永远,还要靠自己选择。
地震的伤痛减退了,活动板房的印记消失了,三个夏天过去了,感动还在,爱还在,滋润着幸福的心田,调匀了心灵的呼吸。有过,就够了。这一刻,让心平静下来,作别牵肠挂肚的夏天。秋日将至,说服自己,爱上即将来临的秋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