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祠堂的分量优美散文

时间:2021-08-31

  一

一幢祠堂的分量优美散文

  世界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砖瓦。除了桥梁,没有一幢房屋,可以凌空站立,用它的脊梁展示木头和沙石的重量。

  礼屏公祠还是图纸上的线条时,就遭遇了极大的挫折,这是卢绍勋没有料到的意外阻力。

  卢绍勋在家乡盘桓了多日,最终看中了南面村的一块地。除了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些风水因素之外,卢绍勋最满意的是这里临河,一条活着的河流连接珠江和南海,让人的心宽阔和平坦。后来的运输,那些巨大而沉重如山的木头和石料,证明了卢绍勋的远见。

  礼屏公祠在图纸上一帆风顺,却在征地过程中遇到了那个固执得如同顽石的邻居。其他几户人家对乡贤卢绍勋提出的高价拆迁补偿、并在附近免费建造一幢新屋的条件非常满意,这种从天而降的好事让村里那些无关的乡邻都眼红了。谁知幸福并不是一个人人都愿意接受的真理,那个拒不拆迁的邻居昂着头,满不在乎地说,房屋虽旧,却是老祖宗手里传下来的遗产,如果败在自己手中,那是儿孙最大的忤逆和不孝。卢绍勋的耐心和道理几乎磨破了嘴皮,那人却丝毫不为金钱和新屋所动。

  碰上了一个撞上墙壁不转弯的犟人,卢绍勋除了三番五次上门游说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办法。银元的光泽在乡间的土屋里黯然失色。光绪二十二年的时候,虎门乃至中国,都没有发明“钉子户”这个如今走红的名词,那个不肯拆迁的农民,也没有维权、用汽油和煤气抵抗强行拆迁的想法,他认准了卢绍勋的为人,同时也明白财大气粗的卢礼屏家族,不是仗势欺人的恶霸。

  卢绍勋在邻居的铜墙铁壁面前头破血流,但是一个行善积德的人没有愤怒。他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这个诚实的富翁,没有看穿对方的心思。他不知道,就在礼屏公祠的计划在心里酝酿的时候,一个云游的风水先生,在那幢土屋里看出了异样。半仙说,这屋建在龙脉上,两代之后,主人必大富大贵。邻居保守天机,把惊天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他不能让礼屏公祠破坏自己的风水,他要用性命来维护那个家族未来人丁兴旺财富滚滚的想象。

  二

  清朝光绪时代的所有中国建筑,绝无杂交西方砖瓦的血缘。只有岭南东莞虎门那幢平常的礼屏公祠,传承着人类建筑最高贵的精神。从公平和平等的文明意义来说,礼屏公祠是一幢与西方建筑,尤其是德国波茨坦磨坊相通的纪念碑。

  礼屏公祠的图纸终于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残缺了。卢绍勋知道,这种残缺是无法修补的,它具有一种天定的意味。那天,卢绍勋来到祖坟前,在鸡鸭鱼肉的祭祀中展开了蓝图。卢绍勋明白,只有在这种阴阳两界的沟通中,祖先可以看到人世的现实,给后人前行的指引。

  卢绍勋是独自一人来到祖先的安寢之地的,他不愿别人打扰先人的安静,更不想让他人窥见自己内心的隐秘。叩完头之后,卢绍勋默默念道,公祠难全,是子孙的不孝,如以势欺人,用官府的力量逼迫拆屋,却是人性的大恶……。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的余晖像一炉热炭倾泻在人间,远处的海面上,跳动着金色的光影。在芳草萋萋的静穆中,卢绍勋听见了祖先的教喻。

  卢绍勋的无奈,记载在了线装的族谱中:“……计所谋择地十有余年,并约费万余金,连先君日前买下屋宇方能凑足,尚有些少地方未能凑成,乃抱缺憾。大抵谋事不能完全,使留此以见天地无全功也。”这些处于文言和白话之间的简洁文字,暗合了卢绍勋面对九泉之下先祖时的复杂心情。

  礼屏公祠在卢绍勋心里的变动,那个邻居是一无所知的。他每天数次走出家门,来到卢家用石灰和绳子丈量和划线的土地上,看到其他几户人家搬走,看到他们的土屋被夷成平地,他没有感到压力,惟一让他感受到的,只有忧虑。

  忧虑是种在邻居内心深处的一粒稗种,它是会发酵的。邻居担心的是,建成后的礼屏公祠是一棵大树,而他的祖屋,只是大树旁边的一株野草。宏大的祠堂建成之后,土屋的光线,将会被卢家的威势财富遮盖,出行的道路,将会被祠堂坚硬的砖墙堵死。

  邻居的固执和倔强,并没有在卢礼屏无声的教喻中变成钉子。图纸上的变动和修改,成了卢绍勋惟一的选择。在平面的蓝图上,礼屏公祠所有的线条都以横平竖直的结构呈现在纸上,修改之后的建筑,它后院的左边,被锋利的刀刃切去了一角,“祠堂左路与右路后部不齐,总体西北角位置缺一块不能补齐。”

  中国人的建筑,最讲究的是完整和对称。一幢失去了对称的祠堂,即使占地再大,用料再精,也无法称之为圆满。

  礼屏公祠的动工,从无奈和残缺开始。

  这是清朝光绪二十二年,卢礼屏已经去世十三个年头了。

  一百六十年过去了,后人已经无法考证礼屏公祠奠基的那个日子。但我们可以相信,懂风水的卢绍勋一定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那天风和日丽,水稻正在扬花,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几乘八抬官轿列着队从太平镇上过来,鸣锣开道,威风八面,这种罕见的风景让远近的百姓都围拢观看,在热烈的鞭炮声中,百姓们看到了靖康盐场大使、东莞巡检司、驿丞和知县老爷等一行官员走出官轿,来到屋场里。那个拒绝拆迁的邻居在奠基的喜庆和官员的威仪中悄悄溜走了,细心的卢绍勋看到了这个情节。但是没有人从他迎客的笑容中看到他内心的波澜。

  官府老爷的出动,让光绪年间的钉子户终于感到了压力和恐惧,他的双腿有些颤抖,卢绍勋的目光从他身上不经意扫过的时候,他似乎感到了皮鞭的力量和肉体的疼痛。

  礼屏公祠的图纸和建筑工地上的石灰线,让知县大人看出了蹊跷。对一个财大气粗的乡绅的软弱,知县大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屑和诧异的神情。

  卢绍勋在知县大人的威仪面前微微一笑,他用一首诗瞬间改变了权力的表情。卢绍勋谦恭地说,父亲在世之时,教我们背了一首大学士张英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