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已有三年了。
记忆里最深的画面,是外婆坐在家门口,脸上布满了皱纹,伸长脖颈向远方费力地眺望着。
外婆家很破败,虽说是用泥砖修的,却因年久失修显得很荒凉。屋子很狭小,都不知有四十平米没有,一间灶头占去了很大空间,一口年代久远的水缸和灶头并立着,中间留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几乎只够一个人进出;挨着门口,在右侧用砖头搭了个鸡圈,一快大石板盖在砖上,上面放着沾满油烟的盆盆罐罐。还有一个碗柜,是外婆的陪嫁品,放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不起眼,上面落满了尘埃,看起来很旧了,像外婆逝去的那些岁月,被遗失在风尘里。
第一次去外婆家,是我六岁的时候——新年,带着母亲认为的最好的礼品去给外婆拜年。其实带的是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其中有几十个鸡蛋,母亲拿给外婆时,外婆笑着接过手,边说着“难为你记得”一类的话,想必那些东西都是外婆平日里念叨的吧。外婆将东西拿进昏黑的厢房放好后,出来和我打招呼,她说:“哎哟!这是哪个小孩儿哟~”说完自己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触目惊心地堆积在了一起。母亲赶紧催促我,“叫外婆。”我于是乖乖的叫了声“外婆”,她听了后笑得更开心了,皱纹在脸上拥挤着。“才几年呢?就这么大一个了,长得真乖。”外婆用手捏着我的脸,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答案。母亲在一旁笑着说道:“是啊,小孩子肯长着呢。”又转眼对我吩咐道,“你去玩吧,我和外婆做饭了。”母亲和外婆之间肯定有好多话要说,我心里这么想着,恍惚着走了出去,这个满面皱纹的女人让年幼的我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光很犀利。
吃完饭后,母亲与外婆坐在一起闲话,客人也前前后后的陆续离开了。太阳缓缓地西垂,天色黑了下来。我催着母亲,“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不等母亲开口就自己走了出来,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老人满是胡渣的脸,不禁往后推了几步,正好撞在外婆的怀里。外婆的眼睛迅速扫过对方的脸,低头对我说:“这是外公。”我背过身,又极不情愿地转过头喊了一句“外公”,外公捋着胡须点点头,道:“怕生得紧。”却在我逃跑的瞬间抓住了我弱小的手腕,反手将我拉进他怀中,咪着眼道:“就在我这里耍,外公陪你耍。”我被吓哭了,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外婆听见我的哭声,连忙责怪外公,“你这死老头子,可不骇坏了他!却不放开,还这样骇人!”然而我外公并没有因此放开我,我便哭得更厉害了,“你倒是什么意思啊?孩子哭成这样!”外婆将小脚踏在地板上,语气焦急。外公却不慌不忙地道:“小孩子嘛,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认得了我,下回儿可不是熟人呢?”外婆还欲说什么,被被母亲拉衣袖的动作制止了。于是我哭得更凶,开始拳脚并施的拍打外公,企图从他圈着的手中逃出去。外公惊叫起来,“这个了不得,还打外公了!”我哭着,并不理会外公夸张的表情,外婆只好责怪外公道:“快放了吧,放了吧,毕竟第一回见,你这没头没脑的岂不吓坏了她。”外婆说得似乎在理,外公歪着头想了想,又对我说道:“这么凶,长大还了得。罢了,罢了,你和你妈赶紧回家吧,天可得黑了。”脱离了外公的怀抱,我迅速地跑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衣袖,外婆弯下腰,对泪痕未干的我说道:“可得常来外婆家玩儿啦!”
那是外婆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陌生,却又让人慢慢地感到心安。后来再去外婆家时,我已经懂事了,外婆便常拿小时的事笑话我,“那时你可凶着呢,打外公,脾气倔。”我听后也只是羞涩地笑笑,为幼时的无知感到脸红。
外婆家屋后种了几棵柿子树,不知是什么原因,每年结的果子都很多。外婆便摘了柿子拿到市场去卖,背上一根破秤杆,在“西洋背”里装上成熟的柿子,搭上麻布口袋算是给柿子遮凉,延着大街叫卖,一元一斤,人们嫌贵了,一天下来也只卖了二三十来块。回到家便开始分柿子。外婆每年都要往我家送些去的,有时候是几十斤,有时是几十个,究竟给多少就取决于收成了。
我入初中后,每周都要经过外婆家,与外婆的情意就深了几分。记得刚入初中时,家里头没钱,书包破了没钱买,又实在是不能缝补了,母亲就用饲料口袋弄了个手提包,叫我将就些,于是提着“新书包”去补课。每次经过外婆家总要坐下来与外婆聊上几分钟,时间久了,外婆开始问了起来,“你妈咋不给你买个书包?上初中了都,哎!”外婆这样说着,又赶紧催我走,“快去吧,今天你坐得久了。”第二天经过外婆家时,外婆在外公耳边唠叨了几句,外公便走了出来,坐在我旁边,叹口气说道:“你们现在都可以读书了,专心点啊,”说着在衣服里掏了会儿,“外公家啥都没得,这是十块钱,你拿着买个书包。”我犹豫着,想拒绝接受,外公和外婆都老了,得点钱不容易。外公见我不接,硬塞在我荷包里,我慌忙站起来,把钱还给外公,话还没说出口,外婆就在一旁说我:“你这姑娘咋不听话,外公给几个钱都不要,又不是其他人给的。”说完用眼神示意我收下。后来补课完后,我用这十元钱买了书包,至今书包仍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后来再见外婆时,外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然而粗心的我却未发现,只是依稀间记得外婆说上几句话常要咳嗽几声。我再经过外婆家时,外婆便是坐在门口了,她望着看不见远方的远方,拉长了脖子,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也或许是出来透透气,而西山上的太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落了下去。我用省下的零花钱给外婆买的水果外婆不大碰了,我和哥哥路过时,她招呼我们:“进来吃饭,我的饭刚熟。”我们拒绝了。后来时间久了,外婆不乐意了,她丧着脸,青筋暴露无遗,“每次都不吃,以后怕是想吃也没得吃了……”外婆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听了,只当外婆生气,赶紧陪着笑吃了饭。回家与母亲说时,母亲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竟凄惶地落下几滴清泪,连续好几天都恹恹的。
那年哥哥入了高中,我过路时外婆便问我:“你哥哥呢?”我答应她说哥哥去城里读书了,她听了点点头,再不作声。后来我和她坐在一起,她喘着气说:“姑娘家读什么书呢?不如不读书待在家……”我一听这话,心里不高兴,对外婆说道:“外婆,你说这些我可不理你了!”外婆用手费力的摆了摆,说:“不说了,不说了,以后再不会说了。”说着垂下了头,不再看我。
再后来……再后来我在学校,听附近的人说外婆不行了,饭都吃不下。她说她想看看哥哥,但哥哥还没赶回来她就撒手西去了。我也没有见着她最后一面,母亲为外婆守灵,家里只我和弟弟,有牲畜还得人照顾,何况我回家时,外婆已经去世了许多天。我抚尸痛哭吗?母亲是不允许的。而我也完全没有必要,我还没有意思到我将永远失去她了。外婆上山后,我路过外婆家,忽然之间觉得没有外婆守候的屋子真的好空旷。外公生硬地和我打着招呼,他还不习惯与我相处。我问外公:“外婆埋在哪儿了?”外公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说:“你跟我来。”远远的,看见外婆的新坟,触目惊心地立在树林边上,悲从中来,眼睛一阵胀痛,我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慢慢地转身……辞别了外公,我蹲在路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以后……以后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我看着流水潺潺地流过,听见鸟儿在树林里唱着挽歌……以后,谁为我半道接风洗尘?谁为我送来一个个好吃的柿子?谁会围在火炉边嘲笑我,把我弄得面红耳赤?我伤心着,外婆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山野呜呜的哭泣,可是大地发出的悲音?在哀悼着我逝去的亲人?
我记得那年的柿子结得特别多,挂在树上金灿灿的,只是再也不会有人摘下来细心打理了。柿子成熟了,没人去摘,于是烂掉了,伴着风掉了下来,落得满地的焦黄,却让虫儿饱餐了一顿,当肃杀的秋季来临时,只有几个晚熟的柿子孤苦伶仃的挂在树梢,显出可怜的憔悴模样。第二年春天,几棵柿子树迟迟不发芽,到后来,人们才知道柿子树死了。连树也是通人性的。村里人见了摇着头叹气。
后来,那几棵柿子树被砍倒了,当了柴,销声灭迹,从此再无踪影。而外婆的坟头,早已荒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