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饼的女人
每天六点五十我出门,开车驶出小区赶往学校。
时间久了,便发现了有趣的事,同一些人会在同一个时间重复同样的事。比如下了楼,经过车库门口时,会遇着一个戴眼镜的瘦弱看门人,总是和胖老婆拉着垃圾车,一前一后去垃圾点;烫发的女子拉着背大书包的小姑娘,孩子撅着小嘴眯着眼跟着大人高高低低地走,她还没有睡醒;再走几步,一对花白头发的老人提着一篮蔬菜慢慢踱步过来,只是这篮子里的菜天天变化,有时是几颗洋芋,有时是一颗南瓜;到小区门口时,卖馒头的女人正揭开笼盖,笼屉高达十几层,白茫茫的热气把馒头香味送了过来……
卖油饼的摊子就在馒头铺隔壁,脏兮兮的店铺,女人总是边炸油饼边大声喊,“油饼出锅了”,清脆的少女声音,不停吆喝“热油饼嗳,热油饼嗳……”,一声未平一声又起。人们呼啦啦聚拢上来,她麻利地收钱找钱、扯下黑塑料袋递油饼,动作娴熟流畅,人群便又匆匆忙忙四散而去。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个头不高,围着黑褐色塑料围裙,因为特胖,看上去更矮。她麻利地照顾着生意,大眼睛扑闪扑闪,脸色常常发红,映衬得白帽子更加雪白。
周末的清晨,去店里买油饼,见她和三个女人正在搓麻花。案板上,一大堆面团泡在油汪汪中,油碗清亮亮,小小的MP4里放着凤凰传奇的歌。她边搓麻花,边扭着胖屁股在地上转圈,揉成细条的面和肥胖的身子一起晃动,三个人大笑,脸庞是向日葵般的饱满。
每天早上,她在架着油锅的门口忙碌几个小时。走过门口的人们,似乎每个人都会停下来买一份。无论人多人少,她也不急不慢,和蔼地笑。
卖油饼的女人,总是会在油饼剩下两三个时停下来,仰着头看三楼的阳台。
三楼的阳台上一定会出现一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全白的头发。她喊,田姨,我给你送上来?老太太说,那太麻烦你了。她笑笑,没事,我正在减肥呢。
一问一答,每天都这样。
有天早晨情况发生了变化,老人没有在阳台露面。她喊了几声,没有声音,就有些慌,退后了几步,伸长了脖子喊。空荡荡的阳台上,玻璃被花花绿绿的纸糊得严严实实。她有些焦急,大声喊。一会儿,从窗子上坠下来一个小篮子,一根细绳儿,细绳的顶头系了一个小夹子,夹了二元钱。她笑笑,将钱取下来,把油饼仔细地裹好,然后才抬起头说,好了,您今天吓坏我了。老太太探出头来,狡黠地笑,我看你早上累得很,下雪了楼道滑,别跑路了,吊两个油饼上来吧。她说,放心,我给你天天吊油饼。走开几步,站在那里看老太太从窖里打水一样,将油饼提上去。人们都抬头看,都笑,这一老一中也笑。老人豁了牙,一笑露出黑乌乌的嘴。
后来,从阳台上垂下来的绳子上会系上一袋牛奶,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棒棒糖。有天天气奇冷,正好垂下一个手织的围脖。这些东西都是安静的,可看上去都像是有温度一样的。
不久孤身的老太太去世了,楼门口摆了几个花圈,还放了一张老太太的照片,年轻时的,笑眯眯真好看。那天早上,卖油饼的女人早早收了摊子,她脱下围裙,梳了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走进三楼那家,拿出两个油饼放在照片面前,认真地鞠了三个躬,走了。
次日再次吆喝时,声音里就多了些悲伤。
她依然在小区门口卖油饼,每次剩下两三个时,总会停下来,抬起头看三楼的阳台,然后目光一点一点朝下移,好像那里还有一根绳子。人们也会跟着她看看那个阳台,那里再也没有垂下过细绳儿。
最近路过,已不见那买油饼的女人了,油饼店变成了卖保健药的小店,录音机铺天盖地的吵,“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灿烂的阳光,永恒的徜徉”。
我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每次路过,总是还是想看看那矮胖的影子,想听听那清脆的吆喝声。
路灯下的等待
路灯从来都站那里,一声不吭,对身边的事却一目了然。有排排道旁树作伴,枝叶荫护,像是在抚慰彼此的心情。
清晨的路灯,总有些慵懒,还没来得及整理后脑勺的乱发,睡意未曾消去,白惨惨照着。当启明星升起,曙光微露时,路灯醒了,睁开眼看一看路过的人,然后继续酣眠。
黄昏时分,路灯像娇羞的少女,绽放着柔媚和温情,不似深夜时的凛然,也不像清晨时的黯淡。人流就是一群群蚂蚁呀,不断地聚集分散,各有去处,他们在灯下急匆匆走着,然后被不同的路带到不同的方向。
我在路灯下等某人,忍不住伸长脖子一遍遍看远处,虽知她一定会来的,但还是有些焦虑和埋怨。候人不至的心情,如同王维的《待储光羲不至》:
重门朝已启,起坐听车声。
要欲闻清佩,方将出户迎。
晚钟鸣上苑,疏雨过春城。
了自不相顾,临堂空复情。
百无聊赖,我抬头看路灯,路灯也看着我。它说,等待的时候,不妨看看听听身边的风景吧。
于是我慢慢地听和看。附近小店里飘来了米饭的香味,面汤的清甜;洗车店里一段段流行音乐,高亢得恰似锅里的滚水;几个冻红了的脸蛋的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嬉笑着经过;两个白发老人一前一后踱步过来,不言不语;穿大花裙拎大包的姑娘,一路摇曳走过。这情景,都会让人想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巴西民歌《在路旁》里的一段:在路旁,孩子们在打雪仗;在路旁,姑娘们在等情郎;在路旁,老人们在晒太阳;在路旁,有人没完没了地歌唱……
路灯之下,有等待,也有分别,免不了翘首以待,也免不了目送远去。当然,也有争吵和谩骂,埋怨和仇恨。
总是有好多细微处让人感动。雨中灯下走路,疾驰的车辆及时刹车,轻轻驶过;雪天灯下路滑,醉酒的男子喊一声小心,全然不顾自己跌倒在地;某时还在灯下遇到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彼此意外,惊叫,寒暄,微笑。
闹市里,路灯下等人时往往会看见水果摊,水果差不多都摆在门口,各色的都有,酸甜的都在。我喜欢看葡萄摆在一起的样子,一颗颗如珍珠,紫色绿色黑色的摆在一起,仿佛玛瑙在聚会。也喜欢看两轮车上架着汽油箱改制的炉子,烤红薯或糖炒栗子,一阵微风吹过,一街糖风,一路甜,那么好。
这座城市,变化很快。经常在路灯下等待,会遇见好多熟悉的面孔,但每次还是觉得新鲜。比如一个哭着不想上学的胖娃娃,不久就成了瘦削沉默的大孩子。比如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不久就白了头发弯着腰独自转悠。比如一个妙龄的女子不久就变成腰身粗壮的中年妇女跳着广场舞。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可是他们跟别人说话。小城真小,转圈的时候都是熟人,于是,也知道了一些属于他们的事情,或许他们也清楚了我的一些生活。
路灯下,人们等待或走开,春天,或者冬天,晴,或者雪。我们也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会遇上各式各样的路,不管等多久,不管如何迂回,结局是一样的。
这样想,路灯有点不是路灯了,就像是故友,它在那里,看着你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