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深刻地怀念它,是因为它的每一粒水珠儿都深深地通过我的回忆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是每一粒水珠儿,是我的贝齿切过它之后它迸射进我的口腹之中的那种甜酸酸的水珠儿。那水珠儿立刻在我的口腹之中弥漫,深深地闯入了我的记忆,使我今天想起它,仍然不停地下咽口水。
哦,大金梨!我永远的大金梨哟。
那还是1985年,确切地说是1985年的盛夏。戈壁在艳陽之下晃动,晃动的戈壁似重叠的水波一般,是颤悠悠的。我和我的战友们就站在这颤悠悠的戈壁上,口渴得像失恋了一般,那个渴啊,比等待恋人的来信还急切的渴。身上的汗水从头到脚不住劲儿地往外冒,我和我的战友们都不知浸透了多少次军装了。我们就在这样颤悠悠的戈壁上摸爬滚打,带来的水早已喝干,作为组织训练的副连长,我只好下达了“原地休息”的命令。全连便都立即坐在了地上,有的望着远处的祁连山说 “要是能将祁连山头上的雪弄来多好”,有的说“别说弄来,要是有块飞毯把我们全连都托起来,飞到祁连山上,将我们搁到雪窝里,那才美呢。”而我此时则被汗水的浸泡加太陽的毒晒,早已经没神儿了。这时通讯员一捅一了我一下,我一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的手里正拿着一个大金梨向我们走来,而且还一边走一边啃着那个大金梨,而且啃梨的时候还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声音有多么响亮哟,我简直想象不出它那巨人般的声音,那声音在我的耳畔回荡,使劲地回荡,回荡得我今天都能听见它那刺耳人心的声音。我知道,我们全连的官兵都听见了那个“咔嚓”的脆啊了,因为我分明感觉到了全连官兵齐刷刷的目光的转动声,想象到了全连的目光聚焦于小姑娘手中的大金梨时的贪馋模样。于是,我站了起来,义狠狠地剜了一眼那只大金梨,下达了我平生最不情愿的一道命令:“起立。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
第三天是个星期天。我和两名战士,按规定的百分之二的比例上街,也就是到八里以外的县城。路上,我问那两名战士,“到县城买点什么呢?”一个说:“到书店看看。”我说:“好,买几本好书看。”另一个说:“去照张像,家里等着要呢!”我说:“是不是家里给你找对象啊?”那个战士笑了.说:“也许是吧。”我们走了一会儿,要买书的战士突然问我:“副连长,你讲城买什么呢?”是啊,我进城买什么呢?请假时我只是说想进城看看,而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的大金梨,我总不能对两个战士说想买几斤梨吃吧?于是便对他俩说:“我什么都不买,不过我今天要请客,你们办完了事,别忘了到大十字路口来等我,我请你俩。”八里路并不经走,进了城我们就分手了,而我却是满大街的找水果门市部。小小的金昌县城,总共只有三家水果门市部,跑了两家都没有梨卖,又是夏天,梨还是没下来,到哪去买梨呢?我问售货员,人家告诉我:“解放军同志,你到自一由市场去看看,有的果农家里有地窖,他们都是将梨藏在地窖里,到夏天才出一售。” 我一听,有门儿,便赶往自一由市场。嗬,还真有梨卖,急忙掏钱,连价都没问,就对卖梨的老汉说:“先给我称十斤。”秤杆很高,但梨却没几个,我问:“怎么,十斤梨就这么几个?”老汉说:“你掂掂,我这是戈壁上产的冬果梨,一个是一个,都是水儿。”我一掂,果然很沉,便说“那就再秤十斤吧。”拎着二十斤梨,我便转到了大十字路口,没想,那两个家伙早在十字路口等我了,而且也一人拎了一兜梨!他们老远见我拎了一兜梨便喊起来:“副连长,我们都买了,你怎么也买了呢?”
我们三人拎着三兜梨没有走大路,而是走的小路。小路上有好几处农民的机井,我对他们两个说:“咱们到前面的机井上将梨洗一洗,先吃梨吧。”我说着,就往肚里咽了一口口水,他们俩说:“好,咱们就到前面的机井洗一洗,开餐。”而且说着也都分别下咽了一口口水。我想,其实我们哪有那么卫生,过去吃水果不是也常常不洗就吃吗?不过在战士面前,还得装出挺沉得住气的。洗过梨之后,一个战士说:“副连长,吃吧,”我说:“你们吃吧,”“还是你先吃吧,”“还是大家一起吃吧,”“那我们就吃了?”“吃吧!”“咔嚓”、“咔嚓”、“咔嚓”。三个“咔嚓”过后,我们都笑了,起来。“真甜!”“是,真甜!”之后又是“咔嚓” 之一声,几乎就没有停嘴。我想象,当时要是将那“咔嚓嚓”的声音用录音机录下来放给人听,没准儿人家会误以为是进了蚕房,会以为是贪婪的蚕宝宝在啃食桑叶儿呢!其实,是馋嘴的副连长带着两个馋嘴的战士在吃梨。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二十斤梨,我们没用半个小时,就吃了个干净。他们两个的那两兜几梨我没有让动,要是真的放开吃,我估计,也得吃干净。不过那我们可就撑一破肚子了。还是我先站起来的,我说:“差不多了吧?”“嗯,差不多了。”“还能吃几个?”“起码还能吃三个。”“算了!”“算了。”“那就算了吧。”“走?”“走。”“回?”“回。”“那就回?”“那就回。” 上一页12下一页
我们就这样回了连队。不久,我就被调到了机关,就永远离开了我可爱的连队。1989年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之后,正值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狂轰滥炸”之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写点什么才能人流进派,蓦然间想起了小姑娘手里的大金梨,便不由自主地写了一组诗歌,其中有一首诗叫《十五斤梨》,就是根据这段经历写的,而为了真实,我将二十斤梨改成了十五斤,全诗发表于l990年2月号《星星》诗刊,现抄录于后,以此作为我对遥远的军旅生活的纪念吧。
我曾在土沟的磨爬之中/强烈地思念过它/我的四肢/和我的胃以及我的大肠/我的皓齿都思念过它/我几乎是用我的所有的思想/思念过它的重量 多一汁的/利齿的 偶尔咬到核儿/便有一股酸得两腮生津的敌人袭击我的牙齿/在思念它的日子里/我想起过童年厌食一切水果的/那副讨厌的样子想起过白色如雪的梨花她站在梨花下/把鼻子伸到低垂的花一蕊/我闻着嗡嗡嘤嘤的芬芳/并被偶然的走神)儿/吓了一跳梨/梨/梨/我在平静的营帐里多次想起梨想起它多一汁甜蜜的脸庞/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也许是在梦里 一口一口地咬它/那滋味儿那滋味儿/那滋味儿人生只有一次/并且在嚼的时候/还有咔嚓咔嚓的音乐伴奏……
是啊,那啃梨的声音是多么的美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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