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没穿燕尾服
诺贝尔文学奖发奖的几天后,我去参加中国作协一个的会,会上有莫言。在电梯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脸善意、一脸热诚、一脸崇敬地望着我:你也是来开作家会的吗?我明白他看到的不是我,是莫言。这位电梯男说:我真是太懊恼了,我来北京买到了莫言的一摞书,本来好高兴的,可是昨天刚寄回老家,就在这饭店里遇到了莫言!唉,我要是没寄回去让他给我签个名多好!幸亏我和他合了影。
说着他热热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看的还不是我,是莫言,但我还是很感动。莫言获奖给世界增添一份美好,譬如对这位电梯男,也譬如瑞典很多店里,瑞典文的莫言小说《生死疲劳》《红高粱》等,成为圣诞礼物在热销。
电梯男拿起手机就要给我翻找照片,不过电梯门开了,我要去会场了,那里没有照片上的莫言,但是有真人莫言。
作家们请莫言讲讲去瑞典领奖前后的种种。开始我没有看到莫言,不是因为他坐在犄角旮旯,而是因为开会时我从来不大看得见他。他不喧哗,少言语,而且他那衣着好像隐身衣似的能把他隐去,略去。这位从来对衣着忽略不计的人,去瑞典前,他该穿什么服装,也成了一道公众讨论题。他说:如果满台燕尾服,就他穿对襟棉袄?而且中装到底是什么?是马褂,是长袍?有人说是汉服,可是又有人说汉服类同日本和服。
领奖后就有人对莫言说要用双倍的钱买下他穿过的燕尾服,莫言当然不卖。他戏言:从赚钱的角度讲,做燕尾服也对了。铁凝插话说,一位德国朋友来电告诉她,原先觉得莫言土得掉渣,领奖时穿起燕尾服竟是比很多人都精神。
莫言依然用他的低低的又非常高密的声音说:在座各位都可以得这个奖,可是授给了我,我也没办法。
我看莫言,没穿燕尾服,没有系纯白坚挺的领结,身旁没有瑞典国王或者皇后,也没有他领奖时的《中国舞曲》。原来,莫言还是莫言。好像前些天没有去过瑞典,没有那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中“曾经”的辉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如灰姑娘的童话故事,辛德瑞拉在宫廷与王子跳舞后,午夜十二点,又变回灰姑娘,又是灰头土脑地面对不尽的家务。莫言更要面对不尽的事务,而且也变回“灰姑娘”:他明显地瘦了,气色也不如赴瑞典前的一次会见。那天是莫言和杨振宁的第一次握手,叫我感觉着诺贝尔奖在中国血统里的延续。莫言西服潇洒,腰带挺拔,好像个头都长高了,作家里终于有了一个高富帅,真棒!我想,人得了诺奖,气象有所改变,这是一种提升,一种升华。可是,没有想到,莫言一下消瘦了不少。毕竟,其实,这些日子,他太辛苦了!
诺奖绝不仅仅意味着燕尾服,还意味着辛苦和各种意想不到的付出。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如果说这位高密农民过去的穿着好似隐身衣,那么现在他的隐身衣早被太多的聚光弄得荡然无存。有某人七年前开的“莫言饺子馆”现在要拍卖店名,起价一百五十万元;又有人在网上弄出一个叫“莫言醉”的酒名,拍卖千万元(比诺奖还高呵)。莫言成了太受关注的公众人物,就兼有娱乐大众的功能了。这当然太有悖他的初衷,如同有悖他的“莫言”二字。无奈全民的、世界的关注,使那个诺奖光环的瓦数激增,叫我想起顶光环长翅膀的天使。不过莫言不长翅膀,摘去光环,又穿上他的不会有回头率的服装,当然隐身功能是不再了,到处都有电梯男。
午饭时有人招呼我坐到莫言那桌,莫言坐在一个容易被目光省略的角落。我其实不想坐到他那桌,我觉得对于他,安静就是幸福,保持一份内心的自由,就是阿弥陀佛。他这桌显然之前有人用过餐,所以我们的盘子旁都有前人到此一吃的痕迹。莫言见我们落座,并不言语,只拿起餐巾纸,给我俩一一擦去桌上的不洁。我从来嘴笨,也不说谢谢,光是感动地看着他的手一下一下扎扎实实地擦桌子。前几天,这双手刚从瑞典国王那里接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奖章和证书。
我问他领奖那天的清晨是不是有一些小孩去为他唱歌?他说有的,每人手里都捧着蜡烛,他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么说的时候,我穿越到十日的瑞典,看到在烛光的围绕中,在童声的歌唱中,那天使般的圣洁和美好,叫莫言那高密的脸上,滚动着红高粱般的热泪。
(选自《中国文化报》2012年12月27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