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过,鲁迅的《朝花夕拾》展现的是:处在乡邻之中,在民间话语空间里,“任心闲谈”的鲁迅;而《野草》展现的是:远离人群,“钻入草莽”,拷问自我,“自言自语”的鲁迅。
那么,置身于公众场合的鲁迅,又是怎样的姿态,心境,将如何言说呢?——我们一起来看鲁迅的演说词。
一、在群众包围中
我们还是先听一听曾经聆听鲁迅演说的人们的回忆,以多少获得一点现场感。
一部1936年11月出版的《鲁迅印象记》(作者王志之是北平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在“群众包围中的鲁迅”的标题下,这样描述了鲁迅1932年在北京演讲的情景——
“人们涌着,挤着,抢着报告,说是教员休息室和一切办公室都上了锁。嘈杂声中激起了一片呼喊:‘我们欢迎周先生来演讲,我们同学欢迎,不要学校当局招待!’‘我们到学生会!’——人们立刻把那间大屋塞满了,板凳上,窗台上,重重叠叠的堆起来,挤得一隙不剩。
‘请大家让个凳子出来给周先生坐!’
无论你撕破喉管,仍然不发生丝毫的效力,人们不由自主地挤拢来,老头子的热情已经同这一批疯狂的群众融成一片了。
‘周先生’,嘈杂声中有人在喊,‘你那顶帽子戴了多少年了?’
老头子没有回答,笑了,把那顶油晃晃的帽放在餐桌上,摸出那个美丽牌的纸烟盒,抽出一支烟燃了起来。
‘周先生,你一天要抽多少烟?’
‘少抽几支呀!周先生!’
群众中不断地在同他开玩笑。人们的心头都充满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对于这位老头子表示敬意并不由于虚伪的客气而是制止不住的发狂的亲切。”
“风雨操场那间宽敞的屋已经挤得水泄不通,窗沿上坐满了人,还剩大批的群众涌塞在大门口。
‘让开!让开!’
‘从窗子上进去吧!’
无数的人声在喊,每个都不由自主地挤去挤来,我们几个同学用尽全力挣扎,死死的把老头子护着。
‘请大家让开呀!看把周先生挤坏了!’
——好容易挤上了讲台,我的大氅挤掉了两个纽扣,出了一身大汗。老头子站在讲台侧,一边揩汗一边喘。
——一片掌声随着又是一片呼喊:
‘我们听不见!’
窗外也在喊:
‘我们听不见!’
我站在讲台上,双手举起来招呼:
‘请大家不要嚷!请大家维持秩序!’
但呼喊的声音越来越激烈:
‘我们听不见!’
‘到外面去吧!露天演讲!’
——屋里的群众实要爆动了,无数的激流往外冲,门和窗户霎时在这一阵剧烈的恶浪汹涌中摧毁了。
我们跟出去,操场坝中已经摆好了一张方桌,人山人海地包围着在涌。
老头子在人们的头顶上抬上了方桌。
整整地持续了好几分钟的鼓掌,讲演开始了。
我相信,在那样多的群众当中,未必有多少人听得清。老头子的腔调压不住风的怒吼,他那满口的浙江话就连我们包围着坐在他脚下的桌沿上记录的人都不大听得懂。然而,人们却很安静,好像已经满足了,个个都闭着嘴仰起头来把他望着,始终没有人作声。
讲演完了,一片掌声又涌起一阵呼喊:
‘再讲点!’
‘再添点儿!’
老头子笑了,俯下身来问我:
‘怕他们不大听得到吧?’
‘再讲点!’呼喊的声音更高涨了。
依了群众的要求,老头子又添了点儿。
群众跟着涌出了操场,老头子被重重叠叠的人们包围起来了。”[1]
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一张鲁迅在露天广场演讲的照片,其场面是非常动人的。据鲁迅自己说,“南方的青年比北方更热情,常常把他抬起来,抛上去,有时使他头昏目眩才罢手”,他说:“北方青年较为沉静,不过现在似乎也更为活泼了”。[2]
他徐缓地、安详地讲着,教室里突然爆发出笑声——
但鲁迅的演讲并不都是这样作“狮子吼”的,他自己在讲到这一次演讲时说,因为人太多,怕后面的青年听不见,“只能提高嗓音吼叫了”[3],于是,又有了这样的回忆:创造社的郑伯奇曾与鲁迅同时被邀请演讲,先讲的郑伯奇因为没有经验,讲得听众走了不少,临到鲁迅登台——
“怕是有病的关系罢,鲁迅先生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带着一点沉着的低音。口调是徐缓的,却像是跟自己人谈家常一样的亲切。
他先从他的家乡说起。他说,他是浙东的一个产酒名区的人,但他并不爱喝酒。这样,他对于曾经说他‘醉眼朦胧’的冯乃超君轻轻地回教了一下。
在朴实的语句中,时时露出讽刺的光芒,便引起热烈的鼓掌和哄堂的笑声。
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添进了那么多的人。偌大的一座讲堂是挤得水泄不通了。连窗子上面都爬着挟书本的学生”。[4]
这是与鲁迅讲课的风格大体一致的。他的学生回忆说,他上课时的神态,“看不出有什么奇特,既不威严也似乎不慈和。说起话来,声音是平缓的,既不抑扬顿挫,也无慷慨激昂的音调,他那拿着粉笔和讲义的两手从来没有表情的姿势帮助着他的语言,他的脸上也老是那样的冷静,薄薄的肌肉完全是凝定的”,“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笑声了,他的每句极平常的话几乎都需被迫地停顿下来,中断下来,每个听众的眼前赤裸裸地显示出了美与丑、善与恶、真实与虚伪、光明与黑暗、过去现在和未来。大家在听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述,却仿佛听到了全人类的灵魂的历史,每一件事态的甚至人心的重重叠叠的外套都给他连根撕掉了。(读鲁迅的学术演讲,例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上海文艺之一瞥》,大概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引者注)于是教室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笑声里混杂着欢乐和悲哀、爱怜和憎恨、羞惭与愤怒——大家抬起头来,见到了鲁迅先生的苍白冷静的面孔上浮动这慈祥亲切的光辉,像是严冬的太阳”。[5]这几乎是听课学生共同的感觉:“有时讲得把人都要笑死了,他还是讲,一点也不停止,一点也没有笑容。他本心并没有想‘插科打诨’故意逗人笑的含意,只是认真的讲,往深处钻,往皮骨里拧,把一切的什么‘膏丹丸散,三坟五典’的破玩意撕得净尽。你只看见他眯缝着眼认真的在那撕,一点也不苟且的在那里剥皮抽筋,挖心取胆,——假如笑是表示畅快,那你又怎能不笑?而他又何必要笑?”[6]后来成为著名的语言学家的魏建功更注意的是鲁迅讲课与演说的语言:“先生说的是普通话,是带着浓厚绍兴方言色彩的口头语。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字,是那么安详,是那么苍劲。我把读先生的文章——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言所感觉到的那样锋利,那样坚韧,联贯在一起,真有说不出的一种愉快”。[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