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白的一生,可以说始终都是以追求政治上的成功为其毕生奋斗目标的,而天宝初受玄宗征召并被命为翰林待诏,则可说是最接近政治成功同时又与成功失之交臂的一段经历。从天宝元年秋奉诏进京,至天宝三载春离京,其实际居京的时间仅一年半左右,旋即被“赐金放还”,离开了长安这个政治中心。就李白的一生而言,这次进京的荣耀与离京的失落,不仅构成了他终生难以磨灭的记忆,而且其在很大程度上也改变了他后来的命运。对于这样一次最接近政治成功却又以失败告终的经历,不论是倾慕李白的同时代人,还是后代热爱李白的读者,无不表现出某种同情、慨叹乃至痛惜,并从不同的角度为李白的政治失败做出诠解。但是,如果将李白的从政方式放在盛唐政治文化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则可以发现李白的政治失败,从一开始就具有某种必然性。生活于盛世的诗歌天才的政治落魄,实际上凸现的是一种由文化疏离与冲突所造成的文化性格的悲剧(1)。
一
就李白的仕进道路来看,一个众所熟知的事实是,李白没有像一般士子那样,试图通过科举之路进入仕途。他从一开始就有着与众不同的选择,这就是希望以奇人名士的风采耸动天庭,进而直取卿相,甚至幻想成为帝王师式的人物。从李白天宝之前的行迹来看,他的一切活动,似乎都是围绕着培养自己的名士声望而展开的。
在中国士文化传统中,“名士”作为一个群体出现并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产生重大影响,大约始于东汉后期(2)。桓、灵之际,当宦官、外戚干政造成东汉王朝政治的腐败与黑暗时,士人以对黑暗政治的对抗与批判,展示了其独特的操守,从而赢得了广泛的社会声誉,形成了一批虽遭迫害但却在个人品格上受到尊敬与仰慕的名士群体。《后汉书·党锢列传序》即云:“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窦武、刘淑、陈藩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昱、杜密、王畅、刘佑、魏朗、赵典、朱?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故、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以精神品格的卓异而著称的名士群体。至魏晋六朝,名士在社会政治与文化领域仍很活跃,虽然由于时代的变化,他们所呈现的精神风貌与其品格内涵已有所不同,但却仍是作为政治与文化的精英而受到士林的宗尚的。据《世说新语·文学》载,当时袁宏曾作有《名士传》一书,其书今不传,详细内容无从得悉,但刘孝标在为《世说》作注时则云:“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可以大致了解其时名士的概况。《世说新语》一书,记录的多是汉末迄魏晋名士的言行,除上述刘孝标注所提及袁宏《名士传》中的人物外,还有其他一些人物,也常受到称赏,后世士人所乐道的魏晋风流,就是由这一群魅力独具的名士构成的。这些名士,也许性情、思想、趣味、作风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名士,原因却并不复杂,那就是一定要能够超越世俗的平庸,显示出自己精神、品格或才性上的迥拔流俗,而率性、洒脱乃至任诞,又往往是他们最显著的标徽。也由于此,由对名士的崇拜,甚而导致一些人视任诞、放浪为名士,“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说新语·任诞》)。但总体看,魏晋六朝名士群体的个体风貌并不相同,其或者才华超群、或者潇洒风流、或者任诞不羁、或者品德高尚,而不论何者,都构成了他们赢得士林声誉并为朝野所瞩目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