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金陵为怀古对象的诗歌中,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是较早的一首。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敝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对李白这首诗我们总爱把它和崔颢的《黄鹤楼》并提。据传李白游黄鹤楼,见崔诗,感叹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遂无作而去。后来他的《登金陵凤凰台》和《鹦鹉洲》便是模拟崔诗而作。诗家评论说,《黄鹤楼》和《登金陵凤凰台》并佳,崔诗思家,李诗忧国,后者意旨更为深远。当我们把李白这首诗中的各种意象综合还原之后,觉得李诗在形式上和崔诗甚为相似,内容上却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更为接近。二者都因登高伤怀,表达了一种强烈的时空意识。
诗的前四句写人寿之短促。诗人登上凤凰山,传说中的凤凰已无影无踪,空留一座凤凰台。六朝的繁华一去不复返,唯有那长江之水默默地向东流去。历史上那些皇宫佳丽、朝廷权贵哪里去了呢?只见那一条条荒凉的古道和一座座寂寞的坟堆,仿佛诉说着人生的秘密。历史的陈迹徒然勾起诗人无限的愁思。唉,原来那历代王朝的兴亡更替、人生在世的荣辱寿夭,都不过是历史长河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浪花。历史不曾停步,人事变动不居,只有那大自然才是永恒的。
诗的后四句写事业之艰难。诗人以山水为起点,把视线向高处和远处伸展。山势与天相接,江水浩淼无垠,映衬着仕途失意的诗人的孤独。是啊,个人的存在,在悠远广袤的时空中本是多么短暂、多么渺小。在有抱负有理想的人们看来,珍惜生命的最好方式不是抓紧挥霍,及时行乐,而是建万世之功业,扬千秋之美名,这才是对时空的超越,对生命的延续。“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魏晋时代过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廷”的盛唐时尚。现实又是多么黑暗、多么无情!朝廷奸臣当道,多少德才兼备的志士被排斥在外,远离政治中心,偏居一隅。此时的李白被奸相李林甫排挤出京满腔悲愤便化为一声长叹:“总为浮云能敝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仿佛诗人仰面苍天,悲愤陈词。
人寿之短促,事业之艰难,这是困扰人生的两大主题。古诗云:“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曹植诗:“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左思诗:“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鲍照诗:“丈夫生死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它们不都是同一心态的不同表达吗?在封建社会里,多少文人怀才不遇,坎坷终生;又有多少文人中流覆舟,含恨谢世。李白的这首诗所表现的苍凉悲壮的历史情思,幽远迷茫的时空意识,正反映了封建士大夫的普遍心理和感受。它必然激起后人巨大的感情共鸣。
登高远望,足以令人生悲添愁,这是中西文学的意境,此即钱钟书先生所谓的“距离的感伤”。人们生活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之中,诸事缠绕、视野狭窄,一旦走出蜗居、登临高处,顿觉天地之宽、人生之远,心胸为之一空。这时人们很容易舍弃具体的人生细节,而将自我放到历史的链条中宏观地观照。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人类不断地经受天灾人祸的危害,欢乐,好比沙里淘金。个人的忧患一旦放到深广的背景上表现,就显得富有历史感。王粲的《登楼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楼》、《登高》、《登岳阳楼》、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崔颢《黄鹤楼》都成了这类自我反思的千古名篇。
也许人们会问:既然登高伤怀和强烈的时空意识是这些作品共同的.意境和情感,那么它们为什么各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优秀的文艺作品常以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在文学史上独占一席。即以《登金陵凤凰台》与《登幽州台歌》相比。两位诗人的经历遭遇和思想感情极为相似:陈子昂在武攸宜军中由于提出不同的作战策略,遭到嫉恨,结果受到降职处分。他登蓟北楼,想起战国时代燕昭王筑黄金台以招揽天下贤士的故事,感叹当今庸才居高位,英俊沉下僚,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不禁满腔悲愤,怆然泪下。而李白亦是被奸相李林甫排挤出京后登金陵凤凰台的,他看见历史化为幽径古丘,而现实是浮云敝日,不禁忧思满怀,愁肠百结。在表现方式上,陈诗舍弃了一切感情背景,不用具体意象,而将一腔悲愤化为痛苦的呐喊;李诗却用众多意象来蕴含深沉的忧思,让人们在凝神观照后产生强烈的共鸣。前者悲愤难抑、喷涌而出,产生一种震撼人心的效果;后者痛定思痛,委屈道来,给人沉痛倍加的感觉,引导人们去深味人生。前者直接用强烈的感情去感染人,读来亲切不隔;后者用意象造成现实与虚境的距离,将读者带到审美的境界。二者各擅胜场,相得益彰,共同表现了人们不同的感情阶段。
悲愁本无形,不能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审美感官。用意象构成法,将无形化为有形,使情感对象化而可触、可扪、可感,这样才能诉诸人们的审美知觉。这正是黑格尔所说“以形而下象示形而上”之法。李白这首诗正是“以凤凰来仪”和“凤去台空”抒写王朝的兴与亡;用吴宫幽径和晋代古丘暗示在悠远的时间中人生之短促;用天外三山和中分一水映衬广袤空间中个人的渺小;用浮云敝日比喻奸臣当道的黑暗现实;用京都难见寄寓自己受排斥而不遇的愁闷。这里并不是简单一一对应和生硬拼凑,而是意象的天然浑成。当我们透过这些表象而进行意蕴的钩沉时那苍凉悲壮的时空意识便凸现出来,使读者在反复吟诵之余咀嚼人生的酸辛,又尝到一种忧郁的美感。如果说《登幽州台歌》是将自己的不平之气抽象成一种情感范型,具有符号的性质、具有极大的象征作用,那么,《登金陵凤凰台》则以意象为中介,使人们从现实中超然而出,飞升到艺术境界中去俯视人间,那人世的沧桑也就获得了规律性的体现。
李白生性浪漫豪放,他的诗常是歌行、古体,不受格律的约束,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泻千里。李白很少写律诗,而这首诗恰恰用了七律的形式,同样脍炙人口,千古流传。细想起来,决非偶然。李白采用七律的形式目的在于制造“距离”,以达到美感效果。“音律是一种制造‘距离’的工具,把平凡粗陋的东西提高到理想境界”(朱光潜《诗论》)。我们仍与陈诗相比,陈诗共四句,上两句五字三顿,后两句六字四顿,长短参差急促不平的节奏以表达诗人胸中悲愤难平之气,重在感受;李诗用的是七律,对仗工整,音律整齐,形成和谐工稳的节奏以抒发诗人在清醒观照人生之后心中涌起的绵延不尽的忧思,重在回味。也许是在崔诗美感的陶冶之下,李白采用意象的构成法和七律的形式来“远距离”地观照人生,寄慨深沉,诗味隽永。后人在突遭不平、悲愤难抑之际,爱借陈诗浇块垒;而在屡遭打击、志不获展之时则喜吟李诗以述怀。想来,二首诗情感内容虽一,表现形式却不同,各各在理,各各有趣,难道是可以偏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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