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抒情酒话

时间:2021-08-31

  酒实在是妙。几杯落肚之后就会觉得飘飘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会绽出笑脸;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会议论风生。再灌几杯之后,所有的苦闷烦恼全都忘了,酒酣耳热,只觉得意气飞扬,不可一世,若不及时知止,可就难免玉山颓倾,呕吐纵横,甚至撒讽骂座,以及种种的酒失酒过全部的呈现出来。莎士比亚的《暴风雨》里的卡力斑,那个象征原始人的怪物,初尝酒味,觉得妙不可言,以为把酒给他喝的那个人,是自天而降,以为酒是甘露琼浆,不知是人间所有物。美州印第安人初与白人接触,就是被酒所倾倒,往往不惜拿土地和人以交换一些酒浆。印第安人的衰灭,至少一部分是由于他们的沉湎于酒。

  我们中国人饮酒,历史久远。发明酒者,一说是仪逖,又说是杜康。仪逖是夏朝人,杜康是周朝人,相距很远,总之是无可稽考。也许是酿制的原料不同,方法不同,所以仪逖酒未必是杜康的酒。尚书有《酒诰》之篇,谆谆以酒为戒,一再地说“祀兹酒”(停止这样地喝酒),“勿彝酒”(勿常饮酒),想见古人饮酒早已相习成风,而且到了“大乱丧德”的地步。三代以上的事不可考,不过从汉起就有酒榷之说,以后各代因之,都是课税以裕国帑,并没有寓禁于征的意思。酒很难禁绝,美国一九二○年起实施酒禁、雷厉风行,依然到处都有酒喝。当年笔者出纽约,有一天友人邀我食于某中国餐馆,入门直趋后室,索五加皮,开怀畅饮。忽警察闯入友人止予勿惊。这位警察徐徐就座,解手抢,锵然置于桌上,索五加皮独酌,不久即伏案酣睡。一九三三年酒禁废。直如一场儿戏。民之所好,非政令所能强制。在我们中国,汉萧何造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此律不曾彻底实行。事实上,酒楼妓馆处处笙歌,无时不飞觞醉月。文人雅士水边修禊,山上登高,一向离不开酒。名土风流以为持螯把酒,使足了一生,甚至于酣饮无度、扬言“死便埋我”,好像大量饮酒不是什么不很体面的事,真所谓“酗于酒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