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迟子建的笔下,人不再是惟一的万物的灵长,一草一木、一山一川无不与人一样具有灵性,有呼吸,它们一同构筑了独特的迟子建式的艺术世界。
一 苍凉意象中的温情流露
较早发现迟子建作品中动物意象之美的应是雷达先生。在评论《逝川》(作于1994年)时他写道:“世间是否真有‘泪鱼’,我不得而知,但这一意象实在是太美了,太神奇了。”①迟子建作品中的许多动物意象都是以死亡为其命运的归宿,但它们显然又都是理想化的。它们往往具备了人的美好情性,成为孤独者、弱小者的牢固同盟与忠诚伴侣。如果说美与柔弱消亡的苍凉是迟子建坚持温情表达却又不由自主的一声叹息,那么这苍凉意象中的温情流露应当是“寒夜尽头的几缕晨曦”。
我很喜欢迟子建笔下的动物形象,尽管我常常为之伤心难过。这些生活于人类世界的小精灵多是灵性十足却又命运多舛的。《北极村童话》(作于1984.年)中为忠诚友情而沉落黑龙江的傻子狗并不傻,威风凛凛的傻子狗仅仅因为曾咬过一个人而落得终身被缚的命运。文中的“我”由怕它到靠近它,直至把它当成自己的友好伙伴。“我”与它分享食物,分享去看苏联老奶奶的秘密,分享小女孩才有的天真心思,它是“我”孤独、害怕时紧紧抱住的亲密伙伴。“我”最终离开姥姥家,大轮船启动了,“我”蓦地发现了“脖子上拖着铁链的傻子狗”,“骏马般地穿过人流,掠过沙滩,又猛虎般下山似地跃进江里”,“它在下沉,就在下沉的一瞬间,我望到它那双眼睛:亮得出奇,亮得出奇,就像是两道电光”!这一定是傻子狗终于见到“我”的欣喜之光了!文中的傻子狗着墨不多但意象明朗,它被束缚自由后的无奈与抗议,与“我”在一起时的得意与温顺,不见“我”时的狂暴与不安,“殉情”入江的忠诚,留给读者的是一种弥散着酸涩的感动。紧接着《北极村童话》后不久创作的《北国一片苍茫》(作于80年代中后期)中的狗晦唔是又一感人形象。小主人公芦花是母亲的私生女,爸爸对娘的虐待、对自己的冷漠以及娘整日的忧郁与容忍令幼小的芦花格外孤独,与她相依为命的可以说就是她唤做晦唔的狗。晦唔强悍、勇敢、敏锐,它曾多次在打猎时把爸爸从死神手中夺回来,也曾向虐待它的爸爸示威。晦唔又是温存体贴的,它曾多次攀援在娘身上,“用粉红色的舌头去舔那疤痕里的风尘”,像星星一样爱动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在芦花孤独无助之时,善解人意的晦唔试图把她驮到“美好的地方”。发疯了似的爸爸手拿绳子劈头盖脸地打骂芦花“野种、杂种”之时,晦唔一跃而上,将他的手咬得血肉模糊。正是这件事结束了晦晤年轻的生命,“爸爸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将刀剜进它的肚子里”。晦唔死了,“永合上那双迷人的柔和的双眸。永逝了那温存感人的声音”。读至此处,我的心跟着一阵震颤,一种类似芦花孤独无助的绝望感油然而生。
不止一次,迟子建给那些充满灵性的动物安排了走向死亡的结局。《一匹马两个人》(《收获》2003年第1期)是作者的新作,顾名思义,它讲述了一匹马和两个人的故事。“它在别人家是马,在他家就是人”。薛敏的话一语中的地道出了马在老头、老太婆心中的地位。老夫妻死了,从屠刀下逃脱的老马来到二道河子,那里有老夫妻生前最喜爱的麦地。麦子熟了,老马在麦田上跑来跑去,吃力地驱赶着前来偷食的鸟儿。鸟儿消耗的是老马的气力,人剥夺的则是老马的生命。麦子丰收了,已经瘦得面目全非的老马竭力阻止薛敏母女对老夫妻麦子的霸占,可它真的老了,印花(薛敏女儿)用镰刀割了一下它的前腿,它就立刻瘫倒在地上。看着老马流血的可怜样子,薛敏却还要打消印花仅有的一点同情心:“它休想死个痛快!他们家欠我们的太多了!”她要看着老马流血至死。就这样老马听了三天的割麦声,平静地死去了。老太婆死了,死得意外却称得上福气;老头死了,虽说孤寂也算是安详;而老马死得真是平静吗?它的死竟更让人有一种揪心的痛感,心里产生震撼!“死亡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同人的吃饭一样简单”(《死亡的气息》)。迟子建是这样看待作品中人的死亡,也一样处理了动物的死亡。在作者冷静、练达的表达下,一种苍凉的色彩跃然纸上。
“我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是永远都不会放弃的。”②<迟子建如是说。这样的创作原则也同样体现在她对动物意象的艺术处理上――苍凉却不令人绝望。源自灵性动物的温情流露,无疑“应该让人欣喜”。《一匹马两个人》中老马死了,但它是作为“人”而死,也是作为“人”而生的。老夫妻视老马为自己的儿子,“须臾不能与它分别”。老马也曾羡慕过山中动物的自由,但它知道老夫妻更需要它。老马知道老夫妻儿子服刑归来后深夜的哭泣,它是他惟一的倾诉对象,它也听懂了小主人第二次服刑前的嘱托。老马思念已经亡故的老太婆,看到她的画像,“泪水就流了下来”。它宽慰自己的老主人,提醒他糊里糊涂忘记的事情。老马也明白只有村里的王木匠对它的主人是真正的尊重与关心,值得信赖。与马吃、睡在一起,孤零零的老头不再觉得凄凉,“他希望自己死在马之前,如果马走在他的前面,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老主人过世后,老马照应着他们生前的麦地,直到麦子丰收,可它终没有能力保护麦子不受侵犯,看着老夫妻的麦子被人霸占,老马的泪水滚滚而下。在这里,与其说老马是灵性的动物,不如说它就是人的化身。它是老夫妻服刑的儿子对年迈双亲孝心的延续,是已故老太婆对老头爱的延续,也是老夫妻儿子无言反抗恶的延续。老马逃不脱死亡的宿命,但它对人类所流露出的温情、理解与爱憎分明是美的张扬与显现,给人宽慰。
《酒鬼的鱼鹰》(《天涯》2002年第5期)是迟子建的又一新作,这只由酒鬼刘年无意获得的“像浓荫遮蔽的一处湖水般神秘、寂静而又美丽”的鱼鹰虽说终未逃过一死,但它本身又是充满温情的。鱼鹰竟分善恶,它亲近酒鬼刘年,亲近寡妇寒波,是寒波感觉凄凉时的好伴儿,但它对醉中生事的耿大车与整天嚷着复仇导致儿子丧命又企图唆使孙子的寒波的婆婆这类人物则毫不客气。王老太又来找媳妇麻烦时,鱼鹰“飞得扑棱扑棱的”,上了王老太肩膀,用长嘴啄了一下她的脸,活活吓死了万人讨厌的王老太,大快人心。写物终是为了写人,高贵、迷人、神奇的鱼鹰无疑是迟子建着意安排的一扇读者得以走进小镇生活、了解小镇人的窗口,但其本身意象之美又是不可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