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曾说:“伤怀之美为何能够打动人心?只因为它浸入了一种宗教情怀。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忧伤之美,是一个帝国所有黄金和宝石都难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个富有宗教情怀的人都遇见过伤怀之美,而且我也相信那会是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珍贵片段,能成为人人永久回忆的美。”
【原文出处】徐州教育学院学报
【原刊期号】200302
【原刊页号】57~59,63
【作 者】梁爱民/赵 洁
【内容提要】迟子建擅长以抒情的笔调讲述着她的“故土”故事,她的小说中呈现出别具一格的温情,然而这种温情的叙述在对自然的关注、对生命的叙写和对爱的探讨中也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感伤。
【关 键 词】迟子建/感伤/自然/爱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625(2003)02-0057-04
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东北女作家迟子建无疑是颇具特色的一位。她的小说以讲述“故土”故事而形成了鲜明的地域文学特征,又因她那独特的叙述视角和温婉的叙述语言而区别于同时代的其他女性作家。论者倾向于将她的叙述风格归结为“温情”一类,然而就在这“温情”叙述的背后,我们却也分明品味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缠绵的伤感,那一丝丝剪不断的哀伤从滚烫的“温情”中析出,给迟子建的小说抹上一层忧郁的底色。
一、对自然的关注
迟子建对自然景物的叙写情有独钟。初次接触迟子建的小说,你很难不被她小说中那一派旖旎的田园风光所吸引:晨曦中的碗窟,雾月下的牛栏以及金钟般的土豆花,沁入你的肺腑的是“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亲亲土豆》),她似一个不倦的导游,为你铺叙“故土”的自然之貌,把你引入故事的迷宫。这一方面当然导源于“故土故事”的叙述内容,但同时这种对自然的关注也形成了她对“故土故事”的纵深叙述,从而,对自然的叙写也就充满了叙事魔力和艺术张力。“故土故事”中的人物——那些纯朴、厚道的乡民们总是与自然浑然一体,乡民们的率真、坦诚正对应着自然的博大、丰腴和本真,在这块沃土上祖祖辈辈的生死爱恨、悲欢离合反复地演绎,自然不惟是以严酷锤炼、考验着他们(《初春大迁徙》),也给他们送来“令人欢欣的鱼汛”(《白银那》),甚至还有“深谙艺术”的牧羊人(《原野上的羊群》),因此,大自然更毋宁是这些自然之子们生息和颐养的家园,充满了温柔的母性情怀。当卡佳(《白银那》)因为上山找冰遭遇不幸的时候,连那银白的冰块也“像受了满腹委屈似的,在阳光下泛出一层细密的泪痕。”美则美矣,然而却又哀伤悲切;大自然在这里和叙述者一样似乎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她不仅感知了乡民们生命的律动,而且就在那温柔如水的月光中,也包裹着若即若离的忧郁,心灵被宁谧充满的同时,一种感伤情绪弥漫开来。我们在迟子建的笔下就读到了这种轻触心弦的、慢节奏的忧伤。而在迟子建的早期作品中,对自然的追忆描述更多地是染上了孩童的天真和质朴。在一个率真的孩童眼中,自然也同样是那样的美好与健康,充满了原初的质朴的清新。在姥姥家,“满院子的向日葵,黄泥抹的墙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即使在严寒的季节,“树上也结满了棉桃似的花”(《北极村童话》),这时的自然更多的时候是充满灵性的风景,虽然也有一个儿童对个体生命流逝的悲悯,但自然的叙写并没有直接用来渲染这种情感,因此,儿童叙事视角之下的那些故事所流露的伤感更多地带有一个自然之子的率性和本真。
然而,当童稚不再,童趣荡然,当蒙昧以质朴和率真为代价换来了所谓的进步和文明时,人才发现了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的“迷失”,他们由原初的乡野走进了城市的密林,从木刻楞房子搬进了钢精混凝土所构筑的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远离了乡村,远离了质朴的自然,也就失却了原初的敏锐与和悦。在忙乱的都市生活中,他们发现现代化并没有像它当初所许诺的那样给人如期带来快乐和幸福,而是接踵而至、没完没了的寂寞、空虚和失落;然而,在所谓现代文明的背后,他们仍然发现了尚未死寂的心灵,并努力地用它去搜寻有关乡土、有关自然的清新记忆,一次次地实现精神的还乡。在迟子建稍后的作品中,对自然的关怀更多地体现在对自然与都市文明的对立描写上,并在这种对立中竭力凸显现代都市人内心的焦渴、挣扎和对纯朴自然的祈愿,当昔日的乐土成了幻想中的海市蜃楼,纯洁和神圣就渐行渐远,仿佛一个一去不返的朋友,只留给你一个依稀的背影,伤感便油然而生。
“北极村”是“我”的故乡,只有淳朴的故乡才是“我”心灵的平台,只有自然宽阔的胸膛才能医治心中的伤。“我”和于伟(《原野上的羊群》)坚持周末去乡下休闲,为的也就是抚慰“我”,一个因现代文明的戕害而失去了生育能力的都市女性;在落日熔金的自然景象面前,小七斗(《树下》)能暂时忘却人世间的苦厄去体验一个少女的甜蜜与梦想;对自然的向往是迟子建小说所运用的一个内在线索,它往往和小说人物特定的行动和心理息息相关。《向着白夜旅行》讲述了一段虚构的旅行,这段旅行起于“我”的前夫马孔多死去的刹那间,不辞舟车劳顿的千辛万苦,“向着白夜旅行”。似乎可以期待“我”会将喷涌而出的泪水尽情挥洒,将痛苦一泄而空,然而感伤悄然来临,丝丝缕缕缠绕心间,填补了痛苦宣泄后的空间,“忧愁”、“无奈”、“感伤”、“悲叹”等封存已久的字眼会慢慢浮现。白夜早跟“想象中观赏白夜的情景大相径庭”,自然在叙述者的眼中已经沉沦,商业气息的浸入给东北小镇带来的变化使人感到它庸碌而世俗,像农贸市场的早市,在失望之余,怜悯和感伤交织升腾:“我”来追寻童年清新的记忆,来感受自然质朴的心跳,没曾想却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温柔的陷阱”,那里,车流如潮,各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争相发出刺耳的响声,“即使入夜也不得安宁”。那里,清新不再,到处污浊不堪,“许多纪念碑似的烟囱在漫漫冬天里无休止地喷出浓烈的黑烟,阳台上尘垢遍布,空气坏极了。”岂止是失望,几乎就是忧伤的绝望,身后的一片狼藉,仿佛是一个颇具后现代意味的警示碑:“生活在别处”!
这便是迟子建的作品所展示的现代都市人的生存境遇,相对于那些所谓现代亦或后现代的作家而言,迟子建没有运用更多的叙述技巧或策略,没有烦琐的修辞和费解的语符堆积,只是在乡村和都市两种文明的夹缝中让人体味到了生活的荒谬性和生存的边缘感,而这两种文明形态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以自然的沉沦与拯救为其分水岭,人与自然的亲近或疏远似乎也就决定了人的生存状况,诚如恩格斯所说:“人的思维的最本质和最切近的基础,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而不单独是自然界本身。”[1]事实上,人——自然也就构成了迟子建作品叙述的一个深层结构,而作品叙述话语中所蕴涵的感伤便也应该看作是这种深层结构的功能外现,不应该认为是叙述者刻意的情感倾泻。倘若把迟子建的作品视为一个系列,我们又会发现这一深层结构在她的作品系列中所起到的链条作用。从早期叙写自然的纯朴、叙述人伦的厚朴、感受生存的敏锐到后来感喟自然的失落、讲述生存的困窘与倾诉心灵的焦虑,自然在其中是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因素,快乐源于它,因为它是心灵的乐土,感伤亦源于它,因为它成了现代都市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也许我们无须用西方文艺理论中所谓的“互文性”来对迟子建的作品进行解释,因为贯穿她的作品的那种动态结构所形成的内在张力正是形成作品感伤特色的重要因素,因此,在由自然而生的这层感伤宜从她的作品系列去理解,方能更准确更深刻。总体去理解,迟子建通过她的作品系列所经营的正是一种于无声处的沁润,一种不着痕迹的感动和一种舒缓温和的沉重。
同时,从作品系列来分析,大自然在迟子建笔下,也超越了其本身的内涵,超越了时空,渗透着作者对生存的终极关怀,也正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体现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胸。在此中,感伤意识所蕴涵的悲剧性和命运感,就具有了恒久的穿透力。这种力量正如作者本人所说的那样,它(大自然)“带给人们的伤感同它带给人的力量一样多。”[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