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是三千年前这样的一位久戍之卒,在归途中的追忆唱叹之作。诗中洋溢着浓厚的反战情绪。以下是yjbys小编分享的采薇的意象分析,更多相关信息请关注(www.010zaixian.com/wenxue)。
古典诗词中,《诗经》是至高的经典,而《采薇》是《诗经》的压卷之作,小学语文节选了《采薇》最著名的十六字,是否可将此作为古典文学教学的一次回溯之旅?还汉语以感觉的意象文化,还孩子以完整的汉语本来。
中国的诗歌,就是在这种文字承载下打通感官限制的伟大创造。
读《诗经》,就更为这个伟大的源头震撼:最早的诗竟是如此的精炼而含蓄,坦荡而优美。随便举几个耳熟能详的词句,我们就能轻易唤醒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敏感,很容易沉浸在由汉语千百年熏陶出来的意会境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怎样凄迷悠远的画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怎样娇美灵动的容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是怎样生机盎然的清鸣?这种感性的阅读,常使我们很容易地沉浸在语词营造的王国里,心甘情愿地被感觉所驱使。直觉,成了读诗的基本精神,也应成为教学的基本精神。常常,我们不大愿意去穷经典籍弄明白这些抽取出来的语句真正的面目是什么。诗歌,常以表象的诗意消解了真相的粗粝。如果《毛诗》的权威注释告诉你那个“所谓伊人”隐喻周王朝礼制,“道阻且长”是说逆周礼而治国,那是不是很扫兴?
被阐释,是汉语语词自我无法承受消解的美好与痛苦。
《采薇》就呈现了这样一种美好与痛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教材节选的这四句,是《诗经》流传于世最著名的诗句之一。《采薇》是《诗经》《小雅》中的名篇。全诗很长,这是第六章的节选。全诗写了一个寒冬,一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乡途中踽踽独行。道路崎岖,又饥又渴;但边关渐远,乡关渐近。此刻,站在一个时空交叉点上,他遥望家乡,抚今追昔,不禁思绪纷繁,百感交集。十多年艰苦的军旅生活,激烈的战斗场面,无数次的望归思乡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少小离家老大回,壮志未酬身先衰的苍凉和悲戚一起涌上心头。《采薇》,就是三千年前这样的一位久戍之卒,在归途中的追忆唱叹之作。诗中洋溢着浓厚的反战情绪。《采薇》的背景是一场历史上真实的战争。《汉书?匈奴传》记载:“周宣王时,匈奴猃狁趁周王朝动乱和大旱灾之故,侵略北方边境。”这可视为《采薇》时代背景。诗的前三章,同时交织着匹夫有责的卫国使命和望月怀乡的家园之思,这种矛盾同时构成了全诗的情感基调,笼罩全篇的是战争的残酷对思乡之情的消弭,直至最后发现,个人无法承受家国的重量,转而,一种强烈的幻灭感铺天盖地而来,“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是这首诗极其真实的描绘。
节选的这几句诗虽只有短短的16个字,在诗的美学上取得了传世的成就,为历代诗人称道。首先,这两句诗音律之和谐,在《诗经》中极为少见。中国虽有“有韵为诗,无韵为文”的说法,但事实上,散文也是有韵的。诗韵也自有高下。汉字特有一种音与义彼此勾连的暗示。譬如“婉约”和“豪放”这两种后人冠名的词风流派,单就两个词来说,不单在意义上有着巨大的差别,其读音本身也暗示了这种差别。上声词多见于类似的温婉语调,其意义也都接近温婉,因此,“杨柳”“雨雪”虽只代表自然界事物,其字在发音上也渐乎呈现一种雅致的温柔,“婉约”即如此。而入声词读来则多有一定力度,如“暴躁”“迅速”等,语音短促干脆,感觉急切,“豪放”即如此。阴平的词则有一种余韵悠远的味道,适合表达离别之意。“依依”“霏霏”不单语音轻柔婉转,所带给人的感受也同样带着淡淡的忧伤,暗示别离后归乡渺渺无期的伤感。我们无法想象代表此类情怀的是一种“嘎嘎”“蹦蹦”的声音。这十六字舌面音居多,有一种含蓄的一唱三叹的效果,不像齿音般尖锐,不像唇音般爆破。同时,“依依”“霏霏”的双声叠韵极好地将一种不舍的感觉表达出来。虽打破了诗一般所具有上下两句仄平的常规,却意外地读起来有一种绵绵不觉的悠长。汉字中的谐声字是极为丰富的,它是六书中最常见的一类。一般的诗用双声谐音均考虑以声音动听为主,而绝佳者往往音意兼得,这虽是高境界,但古往今来,不乏诗作。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中的“萧萧”“滚滚”;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中的“嘈嘈”“切切”就兼而有之。《采薇》这十六字的绝妙不但音律相谐,同时音意相谐,实不可多得。
这十六字上下两句对仗之工整也堪称佳绝。这个著名的句子,实际上是将一个时空定格成了一幅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空交叉点来完成这位老兵对前尘往事的追索。时间上“今——昔”,景物上“杨柳——雨雪”,“依依”的早春之美对应“霏霏”的冬雪之伤,这一切眼前景,被人生的“往—— 来”剪接融汇,创造出一种强烈的时空张力。同一个“我”,却有“今昔”之分,回首来时路,萧萧班马鸣,当初的年轻报负只换得如今的惆怅寂寥;同一条路,却有“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之别,当初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今是“雪上空留马行处”。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往”一“来”的人生变化中,时光流转,四季更迭,世事难测,时过境迁,一个人在家国动荡的年代,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孤独的踟蹰,理想的湮灭,现实的错失,幻灭感非常动人。这十六个字赋予的想象空间已经堪称空前绝后。时空张力与其相似的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中的“前——后”“古人—— 来者”也在悠悠的“天地”之中,只换得自身的旷世孤独。两者所不同的是,陈子昂更有一种自觉独往来的苍然,而这位久戍之兵却是被时代和家乡所遗弃的茫然。
“以乐景写哀”的反衬手法也赋予了这十六字独特的情绪力量,念想着美好的过去,面对着泥泞的现在。但是,这种反衬效果使得我们在诗中读到了超越叙事的美好,将两相极致的时空端点置于一身,有着空前的魅力。在《诗经》中叶极为少见。
这四行诗对后世的影响具备很多里程碑的意义,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开启了“折柳相送”的送别文化,还让托物比兴这一种诗经中常见的表达方式成为后世诗歌的一种典范。
学生对这四行诗的起初印象代表了它留给世人的直觉表象:“杨柳依依”是春意盎然的诗情,“雨雪霏霏”是银装素裹的画意。“直觉”常不精确却有其必然的合理性,甚至,他可能最接近于诗的本来面目。诗的境界应该是靠直觉表象的。读一首诗,必先映入脑海的是一幅画面,或者听到的是一种声音,你不可能会去抽象或具象它,不可能会去想“杨柳是落叶乔木”或者“雪落在路上还是树上”的问题。我们最先映入的常是一个完整的意境,这种意境常不是三言两语能一下子说得清,但必感受得到。同时,常将自己经历的某一情境融入画面,这就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好诗莫不如是,它常能如王国维所说的那样以不“隔”的状态直接进入感觉。这就是意象所产生的初始影响。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具体地阐述了“意象”与诗的境界之间的关联,他认为:“一个境界如果不能在直觉中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就不成为诗的境界。一首诗如果不能令人当做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看,还有荒芜凑塞或空虚的毛病,不能算好诗。”(《诗论》P43,朱光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年6月版)这里所阐释的意象虽指向一个整体,但显然,“独立自足”成了一个重要的原则。情景交融的诗歌直觉效果产生源于“景”,“景”若是单独偶然的存在而无法勾起读者的想象,便无法产生“情”。反之,某一诗中的“景”若被口耳相诵之后,成为一个固定的“情”的代言人,同时也广为引用以产生“移景入情”的效果,“景”便成了“意象”。意象,简单地说,就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也就是融入诗人思想感情的“物象”,是赋有某种特殊含义和文学意味的具体形象。《采薇》十六字溶情趣隐寓于意象,达到象征妙境。读之,欣然神往。它开创了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俯仰皆拾的“杨柳”胜景。
由于“柳”、“留”谐音,再加上“柳”的生命力极旺盛,河边所栽甚众,随插随活,也常是故乡家园的象征,古人在送别之时,往往折柳相送,以表达依依惜别的深情。这一习俗始于汉而盛于唐,汉代就有《折杨柳》的曲子,以吹奏的形式表达惜别之情。历代诗人,都折着春秋的这一根柳枝,陌上送别,泪眼迷蒙。“柳”几可算得上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最著名的意象了。诸如: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
一丝杨柳千丝恨,三分春色二分休。
伤见路旁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
杨柳何时归?袅袅复依依。
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
……
这些散见于不同年代的诗作,有部分几乎直接就是《采薇》十六字的脱胎。满篇都是藉由杨柳依依抒发送别的忧伤。这道风景直到近代的李叔同借曲填词,《送别》之中“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遂家喻户晓,似呼应了两千多年前《采薇》的起源,它们成了绵延近三千年的两个括号,括起了无数离人的情思。
“柳”也因此催生了无数的典故,“灞陵柳”、“隋堤柳”、“沈园柳”、“寒食柳”等皆因文人佳话而得以命名。唐朝长安的灞陵更是成为当时著名的送别驿站。而这种种仍然有着《采薇》的影子,无论时过境迁多少年,那根柳仍然是“杨柳依依”的欲说还休。
中国古诗多意象,“月”意乡思,“蝉”意高洁,“梧桐”意寂寞,“竹”意风骨,“菊”意隐逸,“长亭”意送别,“鸿雁”意羁旅……凡此,都是历代诗人沉淀而成的情怀,人们借物抒情,托物言志,借自然万物诉说着种种情怀的表白。但似乎没有哪一个意象可与“杨柳”相比,它的恒久,皆因离别终究是人生必须面对的一场仪式。唯愿寄托在这根柳枝上的情谊,年年初春年年新绿吧!为此,“杨柳”的忧伤中总有希冀,折断后总会重生,它并不绝望。大概,这也是《采薇》十六字被公认为《诗经》压卷之作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