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短文

　　也许是我的精、气、神都不足吧，不但自己写不出长的东西，我读一本刊物时，也总是先挑短的看，不论是小说、散文或是其他的文学形式，最后才看长的。

　　我总觉得，凡是为了非倾吐不可而写的作品，都是充满了真情实感的。反之，只是为写作而写作，如上之为应付编辑朋友，下之为多拿稿费，这类文章大都是尽量地往长里写，结果是即便有一点点的感情，也被冲洗到水分太多、淡而无味的地步。

　　当由一个人物，一桩事迹，一幅画面而发生的真情实感，向你袭来的时候，它就像一根扎到你心尖上的长针，一阵卷到你面前的怒潮，你只能用最真切、最简练的文字，才能描画出你心尖上的那一阵剧痛和你面前的那一霎惊惶!

　　我们伟大的祖国，是有写短文的文学传统的。那部包括上下数千年的《古文观止》，“上起东周，下迄明末，共选辑文章220篇”，有几篇是长的?如杜牧的《阿房宫赋》，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等等，哪一篇不是短而充满了真情实感?今人的巴金的《随感录》，不也是一个实例吗?

　　1988年1月30日晨

　　冰心的《话说短文》只有四百多字，就把一个时代的文字弊病说得透透彻彻了。

　　这篇短文，层次十分分明地说了四个问题。一是人们喜欢看短而精的文学作品;二是作品或短或长，其要害是否写真情;三是真情是用最真切、最简洁的文字写成的，因为它摒弃了矫揉和虚饰;四是中国有写短文的传统。

　　这篇文章最重要的是第二、三段。第二段从反面一针见血地指出，写长文的时弊，“凡是为了非倾吐不可而写的作品，都是充满了真情实感的。”反之，“为写作而写作，”“即便有一点点的感情，也被冲洗到水分太多、淡而无味的地步。”这就道破了写长文的不正之风，因写作动机不纯，为编辑而写作，为稿费而写作……故意东拉西扯，把文章拉长。这样的长文，是无病呻吟的，缺乏真情实感的。我认为冰心言简意赅，不但说了做文的法则(宜短)，而且说了做人的道理。做人做文都一样，对自己，对读者，都不能自欺欺人，都要真诚。而世人多有不真诚处，对己对人缺乏真情实感，表现在做文方面，就是矫揉假饰。这样的文章是没有动人心魄的力量的。

　　第三段正面阐述写真情实感的文章才能短。这说明文章的短与长，不纯粹是长短问题。冰心说，真情实感有如“一根扎到你心尖上的长针，一阵卷到你面前的怒潮，你只能用最真切、最简练的文字，才能描画出你心尖上的那一阵剧痛和你面前的那一霎惊惶!”既教人如何写短文，又教人短而精的文章因蕴含着纯粹的真情，没有在纯酒中冲入大量的白开水，文章才能动情。冰心用“只能”两字，揭示了写真情与短的必然联系，那是值得我们思考和实践的。

　　这篇文章写于1988年初，那时，假大空的文章堆积市场，短小精悍者受世人鄙视，而动辄数十万言的才算“力作”。这种风气的蔓生，使文坛一度黯然。冰心的《话说短文》，可说是针砭时弊的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