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当代知识景观之一是知识传统观念的式微和全新知识观念的勃兴。这一所谓的全新知识形态,我在此姑且称为"后知识话语"(post-knowledge discourse) 。作为一个颠覆性概念,后知识话语的革命性意义不容忽视。本文在简括清理知识传统观念的基础上,试图审辨"后知识话语"之可能及其若干问题。
1,知识传统危机与语言修辞的打造
传统意义上的修辞是语文学的一项内容,指文辞运用技巧,属具体方法范畴。在后知识话语中,语言修辞被提升为知识话语存在的基本方式,这一变化对知识本身固有之性质造成了致命的冲击。
理查德·罗蒂在阐发自我的实用主义的后哲学文化之时,把西方知识传统称之为"大写的哲学",认为这种"大写的哲学"在历史上获得了两种基本形态:一是所谓的"先验哲学",一是所谓的"经验哲学"。值得注意的是,罗蒂认为"重要的一点是要认识到,经验哲学家,即实证主义者,还在从事(大写的)哲学。" 也就是说,不仅先验主义属于"大写的哲学",就连经验主义这种表面看似完全不同的东西也被框置于"大写的哲学"之内。我认为,罗蒂的这一思想值得注意,他给我们指出了一条如何认识知识传统的路径。
在传统知识观念中,形而上学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形而上学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它的先验特征,也就是说,它的对象在时空界限之外,在感觉和意识之外,具有非实在性,是一种终极意义上的存在,比如,真理、根源、上帝、本质、等等;它的研究方法是在抽象基础上的逻辑演绎和思辨。当代的一大批学者都对形而上学有过类似的不同程度的反思 。经验与先验相对,性质完全不同。经验在知识传统中之所以具有意义取决于经验科学本身的发展,实证科学的诞生和被广泛认可使得经验本身成为了知识关注的基本对象之一。经验对象是有限的,物质性的,经验通常通过人的感觉和意识来确认对象的存在。初始经验强调的是感觉的可重复性,而后来不断发展的经验则在科学实证性上找到了可信的依据,实证科学通过实验很好地解决了经验领域里存在的确定性问题。这样一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为何罗蒂把经验这个性质完全不同的概念也归于所谓的"大写的哲学"之中呢?或者说,我们应在何种意义上来认识经验的形而上性质呢?在罗蒂看来,经验主义传统"特别是自伽利略表明可以怎样把时空中的事件置于以前柏拉图认为可能只是对另一个世界有效的优美的数学规律之下以来,还有一些像霍布士和马克思这样的(大写的)哲学家,他们坚持认为,时空构成了唯一存在的实在,而真理就是与这个实在的符合。在19世纪……站在经验主义一边,也就是认为,自然科学,即关于时空中的事物如何运作的事实,就是所存在的所有真理。" 简言之,经验之所以可以与先验相提并论,经验主义之所以被提到了与先验主义并驾齐驱的地位,其根本原因在于,经验尽管没有采用纯粹逻辑演绎和思辨的方法,没有认定超时空界限之神秘性的根源性意义,但它对所谓的真、善的迷恋,它对事物表面背后本质的渴求,对事物自身发展逻辑和科学还原能力的坚信,无不表明它在思维模式上、在认知架构上与先验思维如出一辙。从这个意义上说,经验哲学的致思方式并没有脱离形而上学的套路,由此成为形而上学"大写的哲学"之一种也就不奇怪了。罗蒂把经验与先验视为知识传统的两种基本形态不乏其深刻的洞察力。
应该说,罗蒂对西方知识传统的分析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当代西方知识界的致思倾向,从而成为一种比较普遍地被接受的基本观点,也正是由此,知识界开始了对自我知识传统的批判性审视和解构,后知识话语应运而生。
罗蒂本人在后知识话语的建构上就不乏实绩。他一直试图在詹姆斯、杜威等学界前辈的知识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一套全新的知识话语,并称之为"实用主义",或可称之为"新"实用主义。罗蒂指出,实用主义只有通过反对"大写的哲学",从柏拉图主义和实证主义的问题中退出来,才可能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比如,罗蒂通过对知识传统中真理问题的质疑,试图跳出先验和经验所共同拥有的致思模式,从而开拓出后知识话语存在之可能:
对于实用主义者来说,真的句子之为真不是由于与实在相符合,因此我们就无须费心去问,一个给定的句子是与哪一部分实在符合(如果是与实在相符合的话),我们就无须费心去问,是什么把它’造成’为真的(正如一旦一个人决定应做什么,他就无须费心去问,在实在中是否有什么东西使这个行为成为履行的正确的行为)。因此实用主义者感到无须费心去问,柏拉图或康德在认为有某个非时空的东西使道德判断为真时是否对,也无须去问是否缺乏这样一种东西就意味着这样的判断就成为’纯粹表达情绪的’,或是’纯粹约定的’,或是’纯粹主观的’。
就实用主义而言,思考这一类问题显然是毫无疑义的。那么,在撇开知识传统之问题之后,什么样的问题构成了后知识话语之问题呢?或者说,后知识话语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思路来思考问题呢?罗蒂提出了戴维森视域 ,指出,"戴维森主义看待语言的方式,使我们可以不像笛卡尔的认识论传统、特别是以康德为基础的唯心主义传统把思想实体化那样把语言实体化。因为它使我们不再把语言看作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中间物,也不是我们用于形成实在图画的手段,而是作为人类行为的一部分。" 人类行为本身没有一个终极的目的论的东西在起作用,它本身既不具有实体意义,也并不构成什么。所以,实用主义的问题意识首先是语言的存在意识,对这种存在意识所设定的价值尺度是功能主义的。用罗蒂自己的话来说,实用主义的标准是"为了某个特别的功能主义目的而构造的暂时支点。""一个标准(从公理中得来的东西、指针所指向的东西、法律所规定的东西)之所以是标准,是因为需要某些特定的社会实践来封住研究的道路、阻止解释的回归,以便做好某件事情。" 这种对研究道路的封堵,对解释回归的阻碍,成为了实用主义知识话语的基本建构方式,暗示了后知识话语的基本特征。从这种功能主义的`视角,从对研究道路和解释回归的阻塞,后知识话语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致思方式:它首先不需要一种文化和历史的介入和流连,也不需要一种对知识传统中真正本质或实体价值的呼唤。这样一来,知识话语的语用特征首先会被语言修辞所笼罩,因为修辞在相当的程度上把后知识话语的基本特点展露出来了。
在知识传统视野之外对语言进行较早思考的当属尼采,应该说,尼采给后知识话语的打造留下了相当富有启发性的遗产。尼采认为,修辞不应理解为一种语言装饰,也不应理解为从固有本义命名中衍生出来的引申意义。修辞不是语言所派生的或者畸变的一种形式,而是"优秀的语言学范式"。
所谓可以用于指涉用途的、非修辞的"自然"语言的事物,是根本不存在的。语言本身就是纯粹的修辞诡计所产生的结果。……语言就是修辞,因为,它的意图只是传达一种观点,而不是一个真理。……转义不能在语言中随意增减。它们是语言最真实的本质。诸如只在某些特定情形下才能表达其本义的东西是绝对没有的。
尼采的后知识语言观的洞见揭示出几千年来西方知识传统对语言性质的误解。德曼指出,尼采对形而上学批判的关键就在于对语言修辞性质的认定。关于修辞问题,罗蒂在论及戴维森的语言理论时也有重要提示。比如,戴维森一反知识传统,明确提出,隐喻除了其字面上的涵义或意义之外不存在另外的涵义或意义。他说,"我赞同这样一种看法,即无法对隐喻作出释义,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因为隐喻说出了某种就字面上的表达而言过于新奇的内容,而是因为隐喻中根本就没有要去进行释义的东西。""隐喻仅仅属于语言使用的范围,隐喻是通过对语词和语句的富于想像力的运用而造就出的某种东西,隐喻完全依赖于这些语词的通常意义,从而完全依赖于由这些语词所组成的语句的通常意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隐喻并不是一个游离于语言之外并对语言的语义产生影响的东西,而只是语言本身必然的一种性质,或者说,语言本身就是一种隐喻。
后知识话语的另一个重要的修辞特质是对语义整体论强调。弗雷格有一句颇为流行的名言:一个语词只有在语句的语境中才具有意义。这一命题又可以引申出另外两个重要命题:(1)始终不要在孤立的语词中,而只能在命题的语境中去询问语词的意义;(2)始终不要忽视概念与对象之间的区别。彼得·哈克对这两个引申出来的基本命题的解释是:首先,一个表达式代表着什么样的实体,这取决于它的逻辑形式,而其逻辑形式又是由该表达式在语句中出现的模式所决定的。表达式脱离了语句的语境就没有任何逻辑形式,就不会代表任何东西。可见,在表达式的表意中,逻辑形式及其运用模式成为一个关键的东西,而所表达的所谓的对象性实体并不起任何作用。其次,在引入概念语词时,应该注意明确审辨其定义,这样才可能确保表达式具有意义。也就是说,概念不一定是某一对象的表达者,概念意义的来源于表达式的整体关系 。实质上,弗雷格关于语言性质的贡献把知识传统中的语言工具论倾向一扫而光,使得语言背后所谓的实体存在成为虚假之物,语言意义成为一种自身建构的结果。弗雷格的整体性语言观对维特根斯坦的语境论语用哲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这里略加一笔。维特根斯坦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始终是从语句本身来介入语言的理解和使用的。当然,维特根斯坦对语句意义的理解始终是在整体语用论的基础上进行的。关于维特根斯坦的语用学思想,彼得·哈克做出了如下阐释:
对于一个语句的理解并非独立于对于其它相似的语句的理解。一个人可能知道一串汉字符号是一个语句,并且可能像鹦鹉学舌般地那样知道,那个特定的汉字串意谓某某物。尽管如此,我们仍可能否认他理解那个语句,即使他知道这个语句的含义。因为,理解一个给定的语句需要人们理解在语言阶梯式结构中相同"层次"以及较低"层次"的许多相似的语句。在可以说某人理解一个给定语句之前所必须掌握的语言片断的广泛程度,依赖于该语句的复杂程度和该语句所处的"层次"。
可见,语用并非是知识传统中所谓的反映和观照,也并非是一种外在意志的独断。就语言本身的修辞特性而言,语用是一种修辞过程,也就是意义本身。这种全新的语言学思想无疑为后知识话语的可能性打开了一扇充满风景的窗子。在知识传统已经危机之时,在全新的语用修辞观完成了自我的建构之时,寻求后知识话语的重新合法化之途是必然的,也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