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阿七婆今年九十一岁。身体不再硬朗。刚进冬月,被大儿子接了去。
阿七婆没有闺女,只有两个儿子。她不喜欢大儿子憨和儿媳翠。就喜欢她的老儿子。
许是没有闺女的缘故,阿七婆总是把她的老儿子叫做“老闺女”。她与老闺女生活在一起。
老闺女老实巴交,只知道低头干活,如一头牛,主事的是他的老婆——蛮。
尽管阿七婆知道蛮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可碍于稀罕老闺女的份儿,咬咬牙,也就忍了。
这一忍,就是几十年,一辈子。
1
阿七婆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一般人都不放在她的眼里。她老头子的相貌与脾气秉性一如她老闺女一摸一样。老闺女仿若是她老头子身上扒下的皮,亦或是他的复制。许是源于传统的“老儿子,大孙子”——心头肉,亦或是瞅着老闺女就如同见着了老头子似的亲昵的缘故吧?所以,自打有了老闺女以后,她就淡了对大儿子憨的爱。有一丁点好吃的,她都会偷着留给老闺女吃。
可善良的憨从不计较,也不留于心,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压根儿就没这事儿,依然跟着爹下田干活,用脊背上的汗水给家里换着工分。他厚道,本分,如一腼腆的大姑娘;更是典型的孝子和合格的兄长之典范。他把这看得很沉、很重,沉重的如他的无可撼动的生命。好在年轻,身子壮如牛,有一把子使不完的力气。能吃,能装,能扛。他乐此不疲,捍卫着“大孝子”和“好兄长”的尊严,不容他人随意践踏。他心里绑着“吃亏是福”的信条,感到津津乐道,甚至于觉得是一种享受,或是一种满足,更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幸福。
备受爹娘和兄长宠爱的老闺女,那是幸福的跳进了如蜜的海洋。他就是天,随他怎么折腾。因为这个家,是娘说了算。而娘最宠着他了。他想干嘛就干嘛。上学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耍钱……小学还没读完就说啥也不给阿七婆念了。
阿七婆也不生气——许是气在心里,不被人所知吧?她跟没事儿人似的,还数落老头子,“你别跟着瞎咧咧。老闺女要是不愿意念,就随他算了。不念书也没啥不好。你看后院葛老九家那个二小子,见天窝在家里,连屋都不敢出,那还不是因为他书念多了,把脑子累坏了,精神才出了问题……嗨!”
老头子低声嘟囔着,“瞎说,有几个念书能把脑子念坏了的?都听说越念书人就越聪明,没听说过不念书的比念书的还聪明。再者说了,葛老九家那二小子那哪是念书念傻的呢,听说是在大学里不好好念书,因为搞对象搞成那样的。”他瞅了眼阿七婆,咬着牙恨恨地说,“那都是让葛老九给惯的。落得这般光景,活该!他作孽了。”
老头子的话刺疼了阿七婆身上的肉,她觉得是让老头子给抽了一耳光。许是抽疼了,她的脸腾的红了,忽地站起身,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伸将过来,用一根食指戳着老头子的鼻梁骨吼叫,“放屁!你懂个球?”
老头子慌忙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的脸前,许是怕阿七婆动手打到他的脸呢。他随即起身下地,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出房门,像躲避瘟疫似的“逃”了。
憨从外面回来,进屋不见爹的影子。他问娘爹去了哪里?娘把脸扭向背后,嘴里叼着一根一尺多长翡翠色的有机玻璃的烟杆儿,连着磨得铮亮的铜嘴儿烟袋锅儿的旱烟袋,自顾吧嗒吧嗒,吞云吐雾,像是没听见憨与她说话。
憨从娘的脸上知道了答案。他跑出门,去寻爹。
待憨回到家的时候,爹还是没有回来。
正当憨再次欲转身出门寻爹时,见爹的肩上担着沉沉的一担柴,踉跄的进了家门。
2
时光荏苒,憨和老闺女都相继娶妻生子。而沉默能干的老头子却病入膏肓,不久别了人世。阿七婆虽有伤心,但只是一阵子,或一瞬,就如刮来的一阵风儿,恍惚间,散了,淡了,无影无形。她把心思都搁在了老闺女的身上。老闺女才是她的心肝宝贝。
老头子走了以后,老闺女就是她头顶上的天。他想干什么,阿七婆都由着他。待庄稼入场院以后,庄户人大多闲了起来。老闺女却忙得欢——耍钱耍到钻头不顾腚。老闺女赢了钱,她乐得合不拢嘴;输了钱,虽说心里不痛快,也只是轻声细语试探性的说一句“今天手气不好,明儿再玩儿吧。”而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老闺女的脸,想知道是否晴朗。晴朗了,自然心中舒坦;若是个阴天,她会麻溜的陪过笑脸,“老闺女别着急,别上火,娘给你拿钱。要多少?”
看着老闺女跑出门去,淹没在黑夜里,阿七婆心里涌来几缕伤感和惆怅。疼,在心里一寸寸长高……
就连一向懂事听话的大儿子憨也跟着弟弟学会了耍钱。不过憨耍的是尖钱,输点钱,起身便走;赢了钱,也不恋战。所以憨大多赢钱。他弟弟大多输钱,输了钱便朝哥要。
每一次憨出外耍钱回来,都必须先去娘的房间。待他回到自己房间时,兜里所剩文银寥寥,自然惹得翠默默垂泪。
一天,憨的大闺女朝翠要钱买本壳儿,正赶上翠兜里空空如也。
翠就去婆婆屋里借钱。
阿七婆板起脸来,依旧嘴里叼着烟袋,吞云吐雾,撇嘴睨眼,一脸的不屑。
翠怏怏而回。
翠的大闺女急了,跑去奶奶屋里哭着嚷道,“我买一副本壳儿才九分钱,你都不给我娘拿。那我爹赢的那些钱不都给了你啦!都给我掏出来。”
阿七婆急了,顾不得还剩下的半锅儿烟,往炕沿帮上使劲磕了几下,“咣当!”扔到炕里,窜下地,趿拉着鞋子,跑进翠的屋里,与翠大嚷大叫。再后来,破口大骂了起来。她骂翠,说是孙女的话都是她唆使的,是她叫闺女去她屋里要钱的。
翠,委屈的哭了……
翠愈哭,阿七婆骂声愈浓。
待憨闯进家门的时候,阿七婆忽然瘫在地上,打着滚儿,撕心裂肺的嚎叫,“我没法活了耶。翠骂我耶!翠打我耶!”
憨晕头晕脑。他过来想拽娘起来。阿七婆用力一耸,一边哭嚎,一边用手指着翠,让憨打他媳妇。
憨愣怔了。
阿七婆哭得更加伤心。
憨的胸膛里像被点燃了的油桶,顷刻间,“砰!”的爆炸了。他窜去翠的身前,如拎小鸡般一把拎起了翠,挥拳便打。
翠,做梦都不会想到,厚道的憨会不问青红皂白,轻信他娘的话,竟然真的动手打了自己。
翠的心被生生撕裂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无遮拦的奔涌。血,渐渐地枯竭;心,开始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