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雨过,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凉爽和泥土的芬芳。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农具摆放得整齐有序。一只小狗还在屋檐下懒洋洋地卧着,不时地伸个懒腰,晃晃脖子,活动活动筋骨。
卫东妈手里端着一碗鸡蛋茶,颤颤巍巍从厨房来到院里,连打几个喷嚏后,冲着屋里喊:“他爹,快起来,鸡蛋茶都冲好了,起来喝了咱赶紧去拽红薯苗。把抽屉里的感冒药配一顿,给我拿出来!”
卫东爹手里拿着几片药急急慌慌从屋里走出来:“天天叫明鸡一样,也不多睡会儿!自己不睡吧,也不叫别人安生!咋了?又感冒了?”
卫东妈恨恨地递过手里的碗,“就知道睡,一点也不知道操心!也不看看别人家都在干啥?抢着这场墒去地栽红薯呢!能睡得住吗?!我早上起来就头疼得厉害,忍不住了,得吃药。昨儿去红薯池里给红薯苗掀棚通风时淋了点雨,受了凉,这会儿感觉身上发冷,应该又是感冒了!”
可不是老了咋地,“越是怕,狼来吓”,最近几年只要一想到“感冒”俩字,就像得了诅咒那么灵,紧小心慢小心,还是难逃一劫。
卫东妈接过老头子递过来的药,就着自己的那碗鸡蛋茶把药一股脑倒进嘴里,仰头咽下。
“要不就晚晚吧,你回屋去躺着歇歇。栽红薯不急这几天,等他姨家的红薯载上了,让她们过来帮咱。”
“帮,帮,这几天谁家不是一地的活?躺着,我可享不了那福,自己能动,就别指望着别人!”
“就你最逞能了,娃儿们说了多少次,不让种地了,不让种地了,你偏要种!种点麦子吧,还凑合,旋耕机进到地里一犁,再把麦种一播,到时候收割机一收,不费啥人力。可是,谁让你种红薯呢?又得栽种,又得侍弄,一个一个从土里刨出,跟石头一样重,好不容易拉回家,又是下窖,又是磨粉……
一样一样的,都得要气力,自己身体不好又不是不知道!”说了几百遍的旧话重提,卫东爹知道拗不过一向倔强的孩儿他妈,既心疼又埋怨,既委屈又无奈,边往厨房送碗边小声嘟囔着。
“快点,快点”,一想到池中的红薯苗青油油一片,长势喜人,正是移栽的好时候;一想到别人家都是趁着刚下过雨,地里有墒,抢着移栽红薯苗;伟东妈就觉得自己这几天可不能躺床上生病,可不能干瞪眼看着别人家的活干在自家前头;庄稼人结实,皮肉之苦能忍就忍,地里的活是万万不能错过时机的!
强打着精神,伟东妈不停地催着老头子和她一起到村头的红薯池中去拽红薯苗准备中午到地里去栽。
村头红薯池里的秧苗长势正好,一棵棵矮矮的、壮壮的,绿油油、泛着光,像一个个急着长大的孩子,踮着脚、伸着头比赛谁个儿高。一阵风刮来,这满池的秧苗啊,绿得可爱,油得发亮,正沐浴在风中,翩翩起舞呢!
正是种红薯的忙季,昨天的一场雨,像众望所归的老村长,不动声色就召集了村里大大小小的劳动力。
一大早的红薯池里,不一会儿就热闹了起来。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大孩子、小孩子热闹作一团。干活的,专心干活,排除一切干扰;捣乱的,使劲捣乱,想尽一切办法。
“老嫂子,打个电话,让卫东卫红回来帮你,你俩年纪也大了,没力气,又都是有毛病的人,可别累着了!”相邻秧苗池边的强子妈一边快速拽苗一边对卫东妈体贴地说。
卫东妈站起身想活动活动蹲麻了的脚,是呀,虽然人前不服老,但卫东妈也知道自己和老头子都是六七十的人了,前年自己得了脑梗塞,要不是去医院及时,可能现在就躺床上不能动了。
老头子一急之下,犯了高血压,医院里是真不能进,花钱多就不说了,什么血脂稠、血管硬化……查得人浑身是病,吓得人胆战心惊。
“可是孩子们忙啊,他们这些年在城里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吃人家饭受人家管。几个孙儿孙女还正上着学,天天回家要吃饭,哪能走得开呀,这地里的活是谁都指望不上。”
“老嫂子,那就不种了,你和我不一样,不用牵挂着攒钱给大儿娶媳妇儿,给女儿贴补家用,供小儿上大学。你几个孩子都争气,大城市的大城市,小城市的小城市,从不缺你钱花。谁让你在家种红薯了?真是不会享福,你们俩好好的,别给孩子们添乱就好了。”
“那哪成啊,我不是缺钱花,那种坐吃等死的日子我可过不了,当一个废人,我还不如前年得病时一口气过去了。人能动的时候还得动,省的病了躺床上由不得自己了。孩子们平常在外面尽吃些鱼肉荤腥,每次回家里来都馋咱庄稼地里的土特产,我还得在孙孙们回来时烤红薯给他们吃呢!”
说起孩儿们,伟东妈还真是想念,自从几个孩子相继考上大学参加工作,离开老家进城打工,结婚成家生孩子,孙儿们陆陆续续上了学,平日里他们都在自己城里的小家,一年也很少能回老家来见上几面。
偶尔回来,也是慌慌地当天就走,母子之间爷孙之间不知咋地就多了些生疏和客气。听着别人家孩子的大呼小叫,伟东妈多想自己的孙儿们也能在自己面前撒撒娇、闹闹。
最近这些年,都是她和老头子在家,生活太冷清了,哪像强子妈,天天孙子孙女绕着膝盖跑,让人羡慕呢。伟东妈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手上拽秧苗的活。
不知是蹲下太久了,还是……卫东妈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医院的病房里,卫东妈苏醒过来,一圈都是她最想念的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还有闻讯赶来的亲戚故交。
终于都见到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平常打电话都叫不回来,如今齐聚一堂,要不是这是在医院病房里,卫东妈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卫东妈多想拉拉他们的手,跟他们说说话。可是她不会抬手,不能说话,只有一串串眼泪默默流下。
“妈,谁让你种红薯啊?街上卖的那么多,我们随便买点,就吃不清了!”
“妈,跟你说多少遍了,不种地了,不种地了,你就不听,现在可好!”
“妈,现在可咋办?我们都请假半个月了,我们得上班啊,不上班哪来的钱给你看病啊?”
“妈,你这病啥时候能好呢,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你再不好,我可都要躺下了!”
“妈,我有急事,打了电话给他们几个,他们一会儿就来,我先走了啊,你委屈一下。”
“妈,不行的话,咱找个雇工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随着病情好转越来越无望,孩子们来得少了,关心变成埋怨了,埋怨变成推脱了,推脱变成冷漠了……
卫东妈真想告诉孩子们,她原本打算收了红薯,一部分切片晒干磨成红薯面,做老大老三和二女婿爱吃的红薯面条;一部分放到红薯窖里保存做老二和孙儿们爱吃的烤红薯,一部分磨成粉晒成面做老二老四和大女婿爱吃的凉粉条;一部分红薯粉面加工成两个媳妇和孙女都爱吃的宽粉条……
可是她说不出话。
卫东妈想起了那个早上拽红薯苗的事,她很想知道那天的红薯苗有没有种到地里,长得怎么样。看目前这个样子,大概种的可能性很小了吧,卫东妈悄悄地闭上了眼睛,什么都给孩子们做不了了,还净给孩子们添乱……
“谁让你种红薯呢?”当所有人陆续散去,老伴在她耳边心疼地说。
是啊,谁让我种红薯呢?卫东妈突然想起起那天早上村里的五保户马大爷说的话:
“你们别光看着红薯苗长得好,也要看看埋在土里的红薯。它把营养都给了头上的苗苗,养壮了自己孩子,自己也就老了。老了,不就变丑没用了吗?等它头上的苗苗都被咱们拔光种到地里,那地里的越长越旺,一棵秧苗一窝红薯仔。这池里的,完成了任务,就慢慢干瘪、干瘪,直到人不吃狗不待见……”
是呀,谁让我种红薯呢?卫东妈看着老伴,想说几句后悔的话,可是她这辈子恐怕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院里的小狗汪汪地叫,卫东妈知道从门口经过的肯定不是自己家的人,小狗是认识家人的,从医院回家后,卫东妈听得最多的就是各种语气的谁让你种红薯和自家小狗汪汪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