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糖小姐是个邮差,是的,一个小邮差。什么?女生?对呀,那有什么关系。邮差不都得是虎背熊腰的大叔。她白白瘦瘦的,顶着个蓬蓬的鸟窝头。眼睛很亮,湿嗒嗒的,像小鹿的眼睛。她的声音很干净,是风又是水,是初夏潮湿的风,是秋天通透的水。她骑着单车呼啦啦穿梭在小镇上,风灌进她深绿的短袖制服里,露出天蓝的肩带。
她觉得当邮差是特幸福的事,小小的开心、热心、思念、牵挂、羞涩甚至是悲伤与残酷,都通过小小的信笺在邮差的手里变得温热,然后自己的心,也跟着温热起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她喜欢穿着真丝小吊带捧着加了荷包蛋的大木碗坐在台阶上看人看风景看生活。她喜欢夏天,整个世界都热烈沸腾到哧哧往外冒着白气,生命开始有了色彩。夏天的雨也是脆生生的,雨水流过的泥土味道很浓厚,门前一排毛茸茸的香樟树淋了雨以后,好像会绿得滴下来,像梵高的油画。
同样喜欢夏天的,还有萤火先生。夏天叮叮咚的钢琴声,夹杂着虫儿凄厉绵长的叫声,伴着这音乐,他才能安稳地沉沉睡去。冰镇西瓜、麻将席、蚊子包、被泼了水的水泥地、六点档动画片、哧啦炒菜声、穿白色汗背心下棋的老头、还有那个瘦瘦的小邮差……这些每年都相逢的老朋友,想到就令他安心。萤火先生是个西餐厅的吧台小弟,每天穿着黑色西装小马甲戴着黑色小领结在冷气中度过一天。除了老板硬性规定要说的“欢迎光临”,他统共说的话一只蜜蜂就能采光,他觉得世界很大生命很短要说的东西太多可是说出来别人也不一定懂,所以,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除了这点,他是个很不错的大男孩像黑色皮毛碧色眼瞳的猫。他的工作很可爱,他得做甜点,得调饮料,得做水果拼盘,得扫地洗碗,得在大厨翘班时顶上做几道不让顾客扫兴而归的菜,得在小顾客闹别扭时安抚他,他什么都干。他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本子,那些设计是每个热爱生活有美好心灵的人的心意,而本子里面又可以放自己的各种心意,本子是很温情的东西。他最喜欢的工作是放音乐,这也归他管。这天,他刚在放贝多芬的降D大调小步舞曲,麦香糖小姐就呼地冲进店里,带倒门口的铜钱草小盆栽。
如果你以为故事就要开始了,你以为他们之间的戏码就要上演了,你想捧上瓜子坐下来看了,那你就错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这是两个很干净的人,一个像麦香糖暖暖的,一个像萤火凉凉的,但绝不会因此就成了主角。这世界好大好乱,谁都是圆心是自己一生的主角,哪儿还有空给他们俩留个干净的故事呢。
所以,我们麦香糖小姐不过是来倾诉的。这天,一种巨大的负面情绪恶狠狠地袭击了她,让她不得不蹲下来才能捂住它不崩离瓦解。也没那么歇斯底里,生活其实没那么触目惊心,它不过是墙角被岁月覆上的一层又一层微垢罢了,很随便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有时候一触即发。当她被“触发”的时候瞥见了这家有点冷清的小西餐厅,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还带倒了一盆长得很茂很绿的东西。萤火先生伴着三三拍曲子悠悠地说:“欢迎光——临。”说罢,指了指咖啡机,意思是“来杯咖啡?”麦香糖小姐把一大包信重重地拍在吧台上,响亮地戳破了这温和的气氛:“不,蓝色玛格丽特。”萤火先生呆呆地看着墙上梵高的油画,陷入了沉思:“我不会这种鸡尾酒,好麻烦哪,可是和她说了,她又会抱怨为什么身为一个调酒师连这么普通的酒也调不出来,说不定还会向老板投诉服务太差什么的,被训了会很烦,万一老板心情不好被炒了怎么办,还得重新找工作找房子,妈妈又会打电话给爸爸……”可是麦香糖小姐完全没有在意他的一动不动和一言不发,在她看来,终于有人可以听她说话了,于是她说:
“这个世界好冰冷,好可怕,像一个巨大的结界,睁眼、吃饭、闭眼,然后再睁眼,看到同样的天花板,同样的角落里那点黑色是三年前打死的一只臭虫,顿时感觉从头到脚透彻的冰冷。这个世界,有病。”
萤火先生揉了揉后脑勺,看了她一眼,翻开一本自己写的诗集,把音乐换成了小星星变奏曲,开始说……是的,他开始说话了,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呀,人心不受程序操控,他不喜欢说话不代表在一个对的时间有一种对的心情的时候他不能咕咕倾倒一下感情。这时,别人懂不懂,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了。他说:
“嗯,确实是,但是……”
“它发展得好快,那么忘乎所以的快,把很多美好的东西统统离心甩了出去,这世界这么空洞,这么‘冠冕堂皇’,这么‘理所应当’。为什么他们又在打仗了,明明只是几个中年大叔在会议室里聊了几句,另一个地方就开始被炸被碾。几个人就决定了这些是很不可理喻不是么?老百姓还是朝九晚五打着哈欠挤地铁放学路上踢飞可乐罐睡觉前妈妈说晚安亲爱的,几个人的几句话,只是冠以了好听到谁都听得出来好假的理由,很过分不是吗?”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又要怎么样呢?没有完美的模式的吧?再理想的社会,也得有银行家有厨师有扫厕所的老阿姨啊。”
“我更怕我的生活,我长大了,再也没有了那个不会思考这些东西的小时候了。小学的每个洞天,是被刷一下蹦出亮光的窗帘拉开的,在梦里黏黏扯扯醒不过来的时候被妈妈套上一层一层衣服,厚到手臂动不了。然后被拉到水池前,用热毛巾往脸上一擦,呼地张开眼睛,一天才算真的开始了。急急忙忙蹬进鞋子里,抓起馒头面包就走。坐在妈妈后座上,晃悠悠地啃着,哪天有个荷包蛋,那就吃得更带劲了。路那边的早饭摊前,站着一排排饿得眼睛放光戴着花花绿绿耳套的小学生,等着揭开锅汹涌翻腾地升起白雾时,和着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大叫‘我先!我先!’充满干劲活力无限的一天就开始了。那时候斜斜的太阳把每天都照得柔柔的,空气清清冷冷的。那样的每一天,那样的我,现在在哪里呢。”
“回忆没有任何力量,但我们仍情不自禁。但不用惋惜啊,至少曾经拥有,曾经真实,曾经泪流满面过,这世上真正永恒的东西大概就是回忆了。”
麦香糖小姐托着下巴有些感动地嘟哝了一会儿,有点儿想落泪。但这并不是要他停下来的意思,而他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温吞吞地说着:
“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就像世界上有些人,不是很合群,但有时候他们小小的温柔很让你感动,我好喜欢这样的人。”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长大了,当我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地走到世界正面来时,会不会发现,王子和怪兽早就不等我,跑去其他剧组了。小时候想的东西是最混混沌沌的,但又是最明明朗朗的,还是说,那时候的世界,也是个小孩子呢,真好。”
“其实有时候不用伤心也不用不甘,因为是事实,有什么比事实更有说服力的呢,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你头破血流筋骨全断灰飞烟灭神形俱散。”
“有时候会想,我的生活怎么就能限制在这么小的环境里,浪费的时间,发呆的时间,我,到底在哪里?真的,好空虚。”
“呵呵,如果浪费的时间里你感到快乐或满足,那么这时间,就不能算浪费了啊。”
“嗯……有时候会突然很失落很失落,像在湿漉漉的早晨,从树梢急急坠下,沾上了几片残叶子,说不出的低沉感。”
“如果低落,就放任它狠狠地沉下去沉下去吧,到了底,难道还能低吗,只能变得更好了啊。”
似乎是遇到了知音,麦香糖小姐开始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我真讨厌那些感人的激动的豪迈的矫情的场面,我怕我会哭,眼泪这东西太廉价了,”
“我喜欢黑色,这是最纯粹的颜色。亦正亦邪,可以容纳所有污秽,却是最最纯净的。黑色让我有对世界本身的恐惧,也会又安然的回归感。黑色是生命之初,也是生命之末,它多像生命的真谛,”
“我很深地被末日情绪影响着,不是世界毁灭,而是这个日渐冷漠机械行进的世界使我恐慌,这种末日情绪是有自己巨大的悲观造成的。世界不是自己毁灭的,世界是被向生活妥协没有热心的人毁灭的。末日,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地球是被名为‘妥协’的强大电波所灭亡的。因为,我们没有信仰。谷川俊太郎写过‘万有引力是把东西拉在一起的孤单力量。’我们身体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怪物,它们是强大的负面情绪,有时候,它会控制我们。所以我们要相亲相爱,阻止怪物,阻止末日。我们这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不就是靠被喜欢的人喜欢而活着么。”
“总之,这世界完全想不通啊,”她懊恼地抓着头发,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为什么我永远要想这么多,乒里乓啷地在脑子里挤压冲撞翻滚沸腾。世界上有太多事我想不通,世间所有的相遇与分开都是为了马不停蹄地奔赴死亡,我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其实,你可以不用想那么多的,就单纯地跟着世界的道理走……”
“‘道理’这种东西谁都懂啊!”麦香糖小姐啪的一拍桌子,耳边几撮头发一晃一晃的,“谁都能分析出很多道理来,可是如果每个人都按道理活,那么人生就成了一件件相似度高达80%的样品,太无趣了!”
“屋檐上挂着的云,窗沿上沾着的暖红,大海裙边系着的浪花,草原上开出的绵羊,心跳应和着世界的呼吸,就锋芒毕露地活下去好了呀。即使是尖酸的暴躁的脱线的没头没脑的神经大条的孤僻怪异的,都带着这些用贬义词形容的闪光点骄傲地活着,特立独行地不向这个世界妥协。毕竟,你是你,只有一次再无重来的你。”两个人眼里似乎都在这时燃起了一点亮闪闪的东西,他们的心里,似乎又满满当当了起来。
故事结束了,他们并没有像一切故事一样发展下去。店里的歌已进入了下一首,你看吧,一个故事往世界这个大洞里一扔,不过是一首歌的光景。
根据艾宾浩斯曲线,从记忆开始遗忘就开始了,同样的,从故事开始就已经进入了分别的倒计时。在时光的一段里,他们遇上然后互相倾诉一下,又利落地离去,继续他们各自干净无关的人生。
这是一个挺没头没脑的故事吧,但是这两个人却又是我们身边最真实的人。我们时不时会想一些小小的哲思问题,却会怎么也想不通,想的也只是一些不登大雅无关痛痒的小问题。这些问题是最琐碎最贴近自己的,确是没有别人会听并懂的,每个人只是自己的主角,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一生,谁还能绕着谁自转公转呢,也经常会有别人让你无法理解。所以就有了麦香糖小姐和萤火先生的出现,相互渲染一下。这,大概是最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