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鹭
云天澄碧、江渚滩涂、飞鸟翔集这样的景观我是极心仪的,偶尔去了水草丰茂之地,极目远眺,一派清寂寥廓之美。若是瑟瑟秋风,雁字排空,则顿生无边苍茫、此乡彼乡之感。自然之美有时不仅带给你喜悦,还会惹你伤感的。在林风眠的画里,常见一排墨笔飞禽,于云霭暮色之下,穿越茫茫苇荡,是迁徙还是告别?是离家还是返家?直教人感叹人生况味情同此境。晚年的林风眠,确是很寂寥的。
这一次,我要去的是崇明岛方圆达三百多公里的东滩湿地,它已然成为上海最重要的自然遗存。在我的诗中,想象的翅膀曾多次飞临其上空,去一次,不过是实地验证而已。车过长江大桥的时候,算是领略到了人工的伟力,一桥架设空中,以穿云之势直插崇明岛。正午的阳光把江面化作了万盏明镜,驳船小似江鸟,水界庞然广大。车也如渐生翅翼,掠过长兴岛,很快进入崇明。
我从来不赶什么旅游旺季出游,所以并没有刻意选择南北迁徙的候鸟途径东滩的高峰期而来。那是草长莺飞或硕果金秋的时节,不是眼下的夏秋之交。在一处嘈杂的停车场泊车以后,缓步进入东滩湿地,一路上芦苇丛生,结草成荡,放眼望去,真可用莽阔无边来形容。和我去过的美国黄石国家森林公园一样,游人只能走在为保护自然资源而修建的木板走廊上进入景区,脚下的粘土层里有几只小螃蟹,还有些不知名的虫类,却也无甚新奇。一座类似茶亭的木屋出现在前方,显然是供游人歇脚之处。进屋后,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吸着烟,木然地向外张望。此时天色有些晦暗,茫茫苇荡在周遭显得静悄悄,间或传来一丝丝沙哑低沉的风声,一种空空如也的感觉顿然向心头袭来——单调,而且是整体性的单调,就像一处滤去了所有亮色和点缀的困城,唯以空旷、冥远和寂寞示人。即便你喊上一嗓子,料也是没有回馈的。
好在这种单调在我眼前被迅疾地打破了,真的就出现一只白鹭了,它仙子般从远天飞来,优雅地舞蹈,滑翔,俯身而下,竟在不远处的水塘边轻盈地落停了。然后,它迈着碎步,像个悠闲的散步者,或啄食,或啼鸣,翕张雪羽,昂起曲颈,作欲飞未飞状,似陶醉在自己美妙的倒影中。由于它的出现,一种莫名的气场随即产生了,雪白的仙灵闪耀在苇荡之中,一切都鲜活了起来,一切都因它而存在。先前的单调感消失了,周遭的一切,不再显得荒寂无垠,而像是专为藏匿白鹭的行迹、提供家园式抚慰和怀抱的所在了。
此情此景,套用一位先贤所述并作一字更改:“你未看此花(鸟)时,此花(鸟)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鸟)时,则此花(鸟)之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好个境由心造、即物生情的美妙阐释!我在木桥上拐了好几个弯,蹑手蹑脚向白鹭靠近,试图找一个更好的拍摄角度,刚按动快门,不想就惊着它了,它遽然翔空,瞬间就消失的悄无踪影了。不由得想起李清照的“如梦令”,内有“惊起一滩(只)鸥鹭”之句,恰合此境。怅然之际,却见白鹭又出现在空中了,此时的东滩,俨然成了它壮观的舞台和神游的疆域,刚好一阵大风吹过,丛丛芦苇就像是无数双招展的手臂,一齐向着这洁白的仙子、优美的舞蹈家致意。
这片宝贵的湿地是无数候鸟春秋两季翔集的越冬地。它们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出发,跨越万里之遥,来此休整栖息,生儿育女。我能想象那种在晨光夕暮中鸟类欢歌曼舞的动人画面。那时,大地春暖花开,游人纷至沓来,东滩把天堂映像投射在江海之边,画家为之销魂,摄影家为之狂喜。然而,淡季而来的我却并无遗憾,因为东滩之魅,全然被一只白鹭诠释了。它如梦似幻,自由穿翔,在我心灵之域、那唯美的殿堂,舞蹈,歌唱,并被典藏。
二、孔雀羽
孔雀的羽翎,甚是漂亮,每一支都有招展的模样。
你可以想象它展示美丽光芒的一瞬,定像打开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或如猛然间抖开的满天星斗,傲然地照人。它定能吸引看客们的目光,并令他们啧啧称赞它的美艳绝伦。于是便有人觊觎它的美,想把它美丽的羽毛占为己有,或以手拔之或以刀剪之,管它呢,毕竟是只动物么,以后或成了商品可卖钱,或也成了某家某户的室内装饰品。
在我书房写字桌上的笔筒里,就插了那么七、八支孔雀羽。是位朋友在我生日那天送的,并且一口声明这绝不是“赝品”,我欣然地接受了。以后每每劳形于案牍,伸伸懒腰之际,抬眼便见她们婀娜的身姿,或斜或倚,错错落落,疏疏密密,确也觉得有股子飘然出尘之气。那篷篷金丝色的柳叶状细羽,托举着顶端的天青色眼状斑翎,宛如修长的美人,在缕缕青丝映衬下的幽幽眉目。端详得久了,越发觉得她正与我对视,对我幽咽,向我倾诉。倏而便想:对呀!那只被拔了彩羽的孔雀呢?
它定然不复原先的美丽了——
它那五彩的羽扇被抽断了筋骨,它那漫天的星斗被摘走了光明。它或许正躲在僻冷的一隅,哀伤地舔着自己红肿的伤口;它的眼神里还没有消退掉惊恐的阴影;它的记忆里从此烙下了破碎的一刻;它或许再也不愿以美示人——因为它的美已有了残缺,因为它的美会招致灾祸。
我也曾见过国画家笔下的孔雀,既有写意的也有工笔的。一般都是雌雄各一只,雄实雌虚,经过巧妙布局占据画幅的主要位置,加上些石头花草之类的陪衬,才显出整体章法的完整。最醒目处必然是雄性孔雀背部的斑斓羽翎,敷色之水准和每一支羽的穿插疏密,是整张画的精、气、神之所在。如处理不当,则画面必然了无生气,画境也大打了折扣。试想,如果把这部分精彩的笔墨抹去了,整张画也就失败了。
如果孔雀丧失了彩色的开屏,失去了美丽的羽翎,则势必沦为鸡形,那么孔雀还值得如此艺术化地再现吗?唐朝诗人皮日休也曾咏叹过孔雀:
烟花虽媚思沉冥,犹自抬头护翠翎。
强听紫箫如欲舞,困眠红树似依屏。
因思桂蠹伤肌骨,为忆松龄损性灵。
尽日春风吹不起,钿毫金缕一星星。
诗中最鲜活的意象便是孔雀之翠、之翎、之舞、之屏、之肌骨、之金缕……假如没有这些缤纷的意象,这还能算一首诗吗?
美,竟然可以如此地拆解。
那些离开了生命本体的孔雀羽翎,还能传递生命的语言吗?难道它们不正是孔雀飘逝的幽魂吗?或许有人会这样告诉我:你错了,这些羽毛可能取自于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孔雀。但我要问:失去了生命的美还会是美吗?譬如动物的标本,依然栩栩如生,但那绝非美的再现,而是以一种生的形式掩藏死的实质。
生命可以附丽,但生命决然不能装饰!
我的孔雀羽,你们听到了吗?
但我却依然可以听到你们的拷问,它如此直接地进入到我的灵魂。
——呵,我所收到的这份生日礼物,竟然是一只孔雀生命受到摧残的见证!
三、鹰
你飞来了,高高地,飘飘地,仿佛在天上漫步。傲然地滑翔——那宽大的、令人生畏的一双黑色的长翅,与身体的比例完全不对称,却极恰当地衬托出“猛禽”的威仪。远远地看去,你又似静止的,保持着随意而倾斜的姿势,却分明让人感到你的自信——狂风又怎能奈何得了你?你随风而下,或逆风而上,以逞驭风的本领!
你目力所及,小到一只在草丛里慌张逃逸的兔子;或一条蜷曲着试图躲藏起来的蛇。你假装漫不经心,却暗暗地做了精确的瞄准——兔子和蛇你们就别想躲了,它顷刻就是一团黑色的闪电,没等你缓过神来,它就击中了目标,捕获了猎物。
飞机俯冲跑道前落下轮子(它的机翼也是模仿你的吧?),鹰要从天而降时张开爪子。多么苍劲、霸气的爪子哟!像一对铁抓斗,先是拽紧着,而后全力撑在身体的最前端,呼啸着就下来了,你还怔怔地看着它呢,它已悄然落停在粗壮的枝干上,悠然地敛起大翅,继而一动不动,仿佛深沉地凝固住了。
你可以比较近距离地观察它了——
高傲地昂着头,一对圆睁的怒目,射出锐利的光。它就那么俯视着你,敢与之对视吗?你必然只有躲闪的份,它一眼就能直透你的心!或许,它根本就不想与你对视,它的目光落在谁也不知道的远处,那里的景象,怕是你想象不到的。想以谦卑的吻表达对这个英雄气十足的家伙的敬意吗?简直不可能!它那弯刀般的铁嘴尖喙,根本不接受这样的柔情,你怕是也不敢真这么做吧?
它的身上像披着一件斗篷,肩部略微拱起,有那么点耍酷的意思,颇像一名中世纪的角斗士;它头部和腿部的片羽,时而要支楞起来且隐隐地拂动,但全然不是刺猬那般虚张声势。它是要告诉你我是随时可以飞起来的,轻轻却爆发力十足地飞起来,一转眼就升到云端了。
有时它好像乖顺地降落在某人伸出的手臂上,或干脆立在某人的头部,其实这是它在人间为数不多的若干朋友之一,它这是显示对朋友的亲近呢,一般人休想!有人拿鱼鹰跟它相比,它是不屑的——那种体格畸形徒具皮相的”鹰“,名字显然是起错了。看它们那副老聚在船头闲聊瞎掰的样子,哪像是志存高远的鹰呢?所谓“鹰击长空鱼翔底”,鱼鹰者,当然是与翔底之鱼为伍的。
鹰就是鹰!
就像没有动物敢不自量力地和马比长跑;也不会有任何飞禽敢自讨没趣地与鹰比飞翔。还是李白写的好: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如果骏马抒发的是大地的豪情,那么鹰所表达的就是天空的意志,和断然的决心!
它的家在天上,它的梦在天堂。
它在大地的行迹也不会是一般的去处:巨岩上它立着;大峡谷里它飞着;松涛和波涛之间它遛达着;荒原和群峰之上它盘旋着。
它早就脱离了鸟儿们喧闹枝头林间的小家子趣味;它只爱雄奇和峥嵘的景象;它只在苍茫和磅礴大气的背景中显现;它生就威猛和冷峻的外表;它总是孤高地守候,深情地远瞻,优美地舞蹈——鹰就该这样!
想去动物园里见它吗?
那它就是囚笼里的落难英雄!你何曾见过它有颓丧之相?是的!它被俘虏了,它或许就此告别了天空,铁网可以限制它的自由和飞翔,却不能阻断它与天空的交流,和昂首向天外的雄心;更不能消灭它的斗志和顽强。
它仍旧双目炯炯,铁嘴钢爪,身披斗篷,凝神肃立。
——雕像一般,供人们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