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的记忆中,每当过年时节,父母亲都成了最忙碌和幸福的人。父亲是家里的主男,家里过年的事,大多是他一手提前操办;母亲是解放后湘乡县城里的第一位入党的女党员,是镇妇联出头露面的人物,又在大队部工作,所以特忙,很少顾及家务,我家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翻版。
1967年年三十这一天,很少顾家的母亲也开始忙里忙外,扫坪、抹灶、洗菜、破鱼、切肉、贴窗花、贴春联。春联上的字都是父亲亲手写的,大多是迎春接福、爱出爱返、福往福来的吉祥话。别看他只读过三个月私塾,写的字比我上过几年大学的孩子都要强好多倍。做好这些准备后,父亲在正房正面摆好祖宗牌位,放好供品,上好香,祈求各路神圣和祖宗菩萨保佑一家来年清吉、人兴财旺。年复一年的祈求,家里除了多了我们四兄妹四张嘴外,其他都没多大改观。望着只能看还不能吃的鸡鸭肉鱼,我们几个只好屁颠屁颠跟在大人们的背后直掉口水。忙完这一切已是傍晚时分,年迈的祖母会端坐在灶堂旁小凳上,将辛苦储备一冬的枯柴残枝烧得“噼里啪啦”响,为我们全家准备正式的年夜饭——白萝卜炖猪脑壳肉。年份好的那年,会加上几坨猪脚肉一起炖着吃,味道也会特别香。灶膛的火光欢快地跳跃着,将祖母那饱经风霜的慈祥平静的脸映照得红红的——这是在我的脑海中永远定格了的她老人家的形象,尽管早已布满灰尘与苍老。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开始,我们才能真正品味到温馨过年的味道,因为“大跃进”、“公共食堂”、“苦日子”的恐慌犹存,“破四旧立四新”的阴霾未散,贫穷和饥饿一直缠绕在我们这个男女老少七口人的家庭,想再“翻身求解放”也都找不着北。这样的日子,一直坚持到了1968年我参军当兵的那一年才有所改观,我们兄妹四人都快长大成人了。这年的除夕,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自己的老窝和亲人过的最后一个“团圆年”,所以记忆也特别深刻而又遥远。
其中记忆最深的,当然是数我父亲要在朝屋中央筑垒旺火灶了!父亲的这一举动说明,明人不做暗事,他要正儿八经地向全村子的人宣布:今年我家要过个热闹年了,有劳天上神仙、地下祖宗、四方邻里多多关照!原因是我家私自宰杀了一头自家喂养的“带资本主义尾巴”的猪,正板的猪肉,让精明的父亲悄悄在当时的“黑市场”卖了,只留下了猪头、猪脚和猪下水等零杂碎供全家人过年享受。卖猪肉所得的钱,他为全家人每人添了一件新衣,唯一的妹妹最小,父亲也最疼她,她是换了个全身新。在我们兄弟的心目中,父亲多少有点“重女轻男”。父亲也特别疼爱母亲,家务事他基本上让老祖母操劳了。这些,在那个年代,是同村很多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而我父亲做到了。
筑垒旺火灶,既是个劳力活,更是个技术活。筑垒旺火灶的人需要细心、耐心、还得有诚心。老家称旺火为灶神,也叫司米阿公,专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神仙,哪个也得罪不起。如果谁家筑垒的灶点不燃或火苗倾斜,那就预示着这家人来年不会顺利。灶火点燃后还要熊熊燃烧,谁家的灶火烧得猛,烧得彻底,谁家来年的日子就会越红火。旺火灶最好燃透,保持原来完整的样子一直保留到过完元宵节才能拆除。所以在垒旺火灶这件事上,无论多么节俭的人家都不敢有丝毫马虎。家家都是用最好的炭块,最好的木柴,最细致的心思来对待,像父亲这般精干的人对灶神的敬畏那就更是非同一般了!现在看来,祖辈们对灶神的顶慕礼拜,究其实是自然朴素主义情愫的必然流露与喧嚣。
父亲把早准备好的那几块周周正正的砖头用和好的泥浆,抹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小平台,再用绳子将早劈好的长短有格、粗细有致的一堆木材绑得结结实实稳稳地支在平台上,然后接过我提来的几箩筐煤碳,从中挑其中最好的煤块拿起小斧子左削右劈,由大到小加工成他想要的形状,一块一块,从下往上认认真真筑垒成蜂窝状的圆型炉膛。精工细作的旺火灶,见证了父亲的执着与认真,也给一家人带来了欢乐与祥和。旺火灶筑垒好后,随着熊熊灶火的烈焰和大铁锅内猪脚萝卜的沸腾,我家小院便洋溢在年的喜气中了。窗花、对联、鞭炮、门口红红的灯笼相互应和,门楣上吉祥的祝福,在微微的寒风里轻轻摇曳,合奏着一首新年的交响曲!弟妹们也前呼后拥地跟着我高声喊着:“过年啦!过年啦!我家过年啦!”
当晚,我们全家人和闻讯而来的亲朋戚友十几号人围坐在旺火灶前,大口大口吃着父母炖好的猪脚、猪脑壳肉和萝卜,品尝着自酿的谷酒,细嚼着姑妈从乡下带来的红薯片和花生,畅谈着今年的收获和明年的展望,欢歌笑语、喜气洋洋一直守岁到午夜过后……
“马有知途德无限,羊存跪乳恩泽长。”马去羊来,转眼间,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已成追忆,我现在的小家也不例外用上了天然气、液化气,还有电炒锅、电饭煲和电磁炉、微波炉,城市人烧煤烧柴都成了稀有行为。灶神解放了,时代的确进步了不少。有时也会不经意想起犹太人那句谚语:“父亲给儿子东西的时候,儿子笑了;儿子给父亲东西的时候,父亲哭了。”而今又到除夕,祖母、父母早已离我远去。我却再也找不回那曾经的年的感觉,再也寻觅不到那曾经的香喷喷、肉腻腻却胃口大开的年夜饭的味道了!
“逝者如斯夫,不尽昼夜!”那旺火灶、那萦绕平房屋顶的袅袅轻烟、那邻里乡亲间串街走巷拜年时暖暖的人情味,也已追随往昔杳杳远去,而一成不变的,只有我和孩子们每年除夕时,那无边的回忆、不尽的思念、淡淡的伤感、幽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