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咋儿不过晌午再来呀!”每到五百户集,看我开着三轮车,蜗牛般走近摊位,卖小家电的大哥总是这么说。
十三年前,我从代课教师岗位上下来后,便骑着自行车到五百户赶集卖书。不管挣不挣钱,至少自己喜欢。五百户集市北面有水,南面是山,四周绿树成荫。
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赶集。没占到摊位,看最北头中间有块空地,就放那了。结果,火球一般的太阳炙烤下,大地如同一个蒸锅,我热得口干舌燥,出气发紧,露着的皮肤火烧火燎地疼,汗水哗哗地流,眼睛都睁不开,一个集只卖了一块钱。后来看东面中间厕所那块没人占,就去了那里。对面有个卖小百货的不干了,我又搬到对面。当时五百户没有卖书的,买书要到四十里地以外的县城,很不方便,我填补了这项空白,因而很受欢迎,特别是孩子们。记得一个周末,我骑着车子,带着一尼龙袋子书从柳河套经过,有个小孩发现了我,又惊又喜地喊道:“卖书的,卖书的!”然后跟在我车子后面跑,一直追到集上。
我的买卖一直不错,赶上放假,买书的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忙得脚不沾地儿。最兴奋的是孩子们,他们有的手里攥着钱,急切地翻找自己想要的书,找到后马上交钱走人;有的来了就往摊位前一坐,也有的跪那,捧着喜欢的书,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几个小脑瓜挤在一起看一本书,边看边七嘴八舌议论。那时,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的武打小说很是火爆,琼瑶、席绢、左晴雯等人的言情小说也迷倒一片少女少妇;老年人一般喜欢《三字经》《四书五经》《三侠五义》一类的古书;高中生爱买文学名著和《读者》一类的杂志,初中生喜欢看漫画和《男孩女孩》类的青春杂志,小孩子则看见奥特曼就来劲;家长更爱给孩子选些复习资料。学生需要字典、作文书、练习等教辅书,老师就建议孩子来我这买,我也在价格上有很大的优惠。老师们都很实在,他们也喜欢我的随和与诚信。有的孩子买书不方便,就把钱交给老师,由老师代买。老师们会直接把包钱的纸包扔给我,让我自己数。我看都不看就塞口兜。
虽说骑自行车驮着书跑十几里地,还得忍受风吹日晒,有人还爱在价钱上计较,但卖了书,赚到钱,也有一种成就感。散集的时候,我往往给孩子买些吃的玩的,所以,赶集的日子,总是孩子热切盼着我回来的日子。爱人在家做饭,他便到大门口等我,甚至到半路接着去。看到我的影子就欢呼雀跃,然后跑着跳着跟我回家。洗手洗脸后,我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零的,整的,纸币,硬币,卷着、叠着的,撕坏了的,“哗啦”散放在床上。然后把纸币展开,按照大小票整整齐齐摞好,清点钱数。孩子则激动而认真地翻找硬币,因为我会把硬币给他。他自己有个纸盒,每次数好钱就放里边。看我数钱,他也把盒子里的钱拿出来数。和儿子一起数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因为我卖书是独一份,而且主要是放学后卖得多,所以总是在家磨蹭够了才去。睡到自然醒,还要看一会书,一般到集上就九点半了。
从家里到集上,十几里全是山路。沿途要过一个铁道桥,三片桃树林,两个急转弯,两个陡坡,还有一个小村——水峪。小村在大山深处,不过二三十户,房子全盖在山上。
阳光明媚的清晨,安安静静的山路,路边是密密麻麻的树棵子,不远处是七上八下的庄稼,山上有成片的松树林。花儿都开好了,草叶挂着露珠,飞的、跑的、跳的、爬的小虫尽情玩耍。吸一口气,一股清新、熨帖的感觉便顺着鼻孔,沁入心肺,蔓延到全身。
春天,嫩绿的小草沐浴着暖阳,洁白的梨花淡雅脱俗,粉红的桃花含苞欲放……夏日,路边、山上、田野,到处都有草的身影,杨树、柳树、槐树、榆树、果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走在路上,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被无边绿色包围的感觉,闻到槐子花浓郁的芳香,看到金黄的麦浪;秋天有熟透的玉米,红透的大枣,小灯笼似的柿子,万紫千红的喇叭花。深秋时节,还能在爬上水峪村外那个陡坡后,看到满山火一样的枫叶,嫩黄的银杏树叶。然后见证大自然富丽堂皇的凋谢,感受最初的寒潮。严冬来临,北风刺骨,寒意袭人,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松柏却依然用希望装点世界……
还有那些朴实善良的山里人。就说我几次丢书的事。因为疏忽,我几次把书丢在半路,但都能完璧归赵。一次丢在大山王庄村的路上,被我教过的一个学生捡到,送回家里。一次丢在团城村里,被五百户一个开小卖部的老板捡到,当时找不到失主,就通过亲戚和路人,到集上打听,让失主去他店里领。还有一次,我到集上发觉丢了书,正在懊悔,一个穿绿衣服,七十来岁的大爷骑着自行车找来,从自行车的小筐和背着的书包里把我丢的书掏出来,他说,当时看见我丢了书,喊我没听见,就骑着车子一路追来了。问老人哪里的,他只说,水峪的,姓陈,“路上有人想捡去自己看,我说,我捡了给人家送去,他做点买卖也不易,想挣俩钱儿。”说完骑上车子就走了。
我左边是卖保健品的,右边是小家电和糕点,东面是二百户的小郑,卖文具的老四和卖兜子的,西面是卖花、卖菜籽和修鞋的。小郑什么都卖,看集上啥畅销,他赶紧提货来卖。嘴里还念念有词:“零售不发,照顾大家。”“特效蚊蝇药,一分钟见效,蚊子蝇子‘哗哗’掉。”可惜的是,他卖的菜籽不出苗,胡萝卜籽长出了心里美和绊倒驴,袜子三两天就露脚趾头,蚊蝇药只熏人赶不走蚊子和苍蝇……书也曾经摆了一片,可惜他不是这里的虫,大字不识,盲目进货,读者不买他的账。尽管找他算账的人比买货的多,但他面不改色,巧舌如簧,极尽诡辩之能事。问他为什么菜籽苗出得稀,他要么说种深了,要么说浅了,要不就是水浇多了,要不就是水少了。问他胡萝卜籽怎么会长出心里美,他一脸无辜,说他也不清楚:“你在家种的,到底长没长大萝卜,谁也没看见。”把人家气走了,他还抱怨,“种小的长出大的还不知足。”可终究事实胜于雄辩,尽管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欲擒故纵、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三十六计无不发挥到极致,摊位前仍然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