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比较大的家庭,父辈共弟兄四个,但到了我这一辈,家里的男丁添起来却是显得很艰难。一个大家分家分成四个小家后,就显得更冷清了。我有两个堂弟,而关于尘土的记忆,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最小的堂弟,虽然我很忌讳将他与尘土联系起来。
小弟是二叔的孩子,属鼠,小我六岁。第一次见小弟时,他一岁多,眼睛很小,但泛着一股灵光,很是怯生,偎在奶奶的怀里一动不动。小弟最让人一眼能记住的就是他凸出的脑门和后脑勺,每个人见了他的头,都会不知是恭维还是惊讶的说句:这孩子将来肯定聪明!记得那时小弟还不会走路,经常在地上爬,偶尔会扶着墙壁站起来,每次站起来,就会高兴的拍起手来而忘了去扶着墙,以致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坐在地上也不哭,而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小眼睛四周张望着,仿佛要引起大人们的注意,现在想来,这种眼神的确是惹人爱怜。
小弟三岁的时候,我快十岁。小弟是十分安静的,不哭不闹,很听话。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会引着小弟在村子里转。但小弟是一点不喜欢走路的,老是伸着两只胳膊让我抱着他走,到现在我还记得抱起他的感觉,一种不一样的重量,一种温暖、亲近而又带着轻微呼吸的感觉。
三岁的小弟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还记每次奶奶都会指着我给小弟说:“叫大哥,这是你大哥。”然后又指着二堂弟说:“这是你二哥。”这样说的次数多了,小弟叫我的时候都会叫“大”,而连不上后边的那个“哥”字。“大”在我们的方言里,就是“爹”的意思。以致后来,只要我放学刚走进村口,坐在村子那头的小弟就扯着嗓子喊:“大——”每次总会惹出满街道的笑声。
小弟四岁的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我开始躲着已经能走会说的小弟,因为他老是跟在我的后面,即使我去上学也会跟着去学校。有天下午,我折了两截树枝,在院子里写了一行拼音字母,我告诉小弟,照着写一遍才可以跟我玩。当我把那截树枝交给小弟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满是委屈,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第二天小弟也没有再缠着我,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小弟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手里拿着树枝在地上划着,嘴里还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儿歌。我走近一看,之前我写的那行字母下,小弟写了一行歪歪斜斜的,认不出是什么的符号。他看见我来了,扬起手将那截树枝递给我,仿佛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任务一样,显然在小弟眼里,他对于自己的那行杰作是很满意的。小弟的头发经常被奶奶剃的很短,这样他凸出的后脑勺看起来就更加的长,我就喜欢抚摸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稀疏,摸起来毛茸茸的感觉。每次我的手刚放在他的头上,他就开始笑个不停,仿佛他的痒痒肉长在了头上。小弟笑起来声音很清脆,每次一笑就没了眼睛,张开的嘴里露出几颗紧密的牙齿,那样子即使现在还常常清晰的出现在我的眼前。
奶奶喜欢养猫,小弟也喜欢猫。那是一只温顺的猫,白色的皮毛中带着几片耀眼的金黄。在太阳底下,它看起来就像几滴菜油滴在了纯白的牛奶上。小弟经常用他稚嫩的手学着大人的样,从头摸到尾,嘴里还念叨着:小猫咪咪,快快长大。小弟当然不知道,那只猫的岁数比他大很多。小弟有段时间很喜欢晚上和猫睡在一起,把猫抱在怀里。后来猫产了猫崽,几只未睁眼的猫崽偎在母猫的身旁,小弟就整天的学着猫叫,在家里,除了奶奶,只有小弟才会被母猫允许靠近它的几个幼崽。
五岁的小弟,已经开始调皮了。喜欢捉迷藏,喜欢突然间跳出来吓你一跳,然后自己开心的笑起来。随着小弟的长大,我对于他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五岁的时候,他应该还是很短的头发,四面张望着他那前后凸出来的脑袋。即使那个时候的所有事我都忘了,我也忘不了一件事。那年夏天的时候,我带着小弟在田地里转,那时正是正午,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十分安静。走着的时候却愣是被一片绿莹莹的西瓜地勾住了心,虽然自家地里也种着西瓜,虽然我知道现在的西瓜还没完全成熟,但我还是忐忑着从地里抓着瓜蔓拽出了一个西瓜。小弟看见西瓜虽然很高兴,但他似乎也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不正常。我还没来得及“享用”这“成果”的时候,就有人在后面喊着追了上来。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溜之大吉,所以就拉起小弟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小弟就摔倒在地上。后面的人赶了上来,我不敢抬头去看,只觉得一个黑影罩在了我的头顶,接着就是大声的咒骂,这种骂声在寂静的中午格外的响亮,也就是这种骂声,将会一辈子在我心里响起,让我不再去逾越。小弟吓哭了,他从来没有哭的这么凶过。那段时间被那骂声,被小弟的哭声拉的很长,记得后来是奶奶来将我和小弟领了回去。回去之后好长时间,小弟都是不说话,只要别人说话声音稍大一点,他就显得很不安,很害怕。那时候我虽然还是孩子,但毕竟大一些,但小弟还很小,我不知道这在他的内心留下了多大的阴影。那段时间,母亲经常责备我,说我不应该偷东西,更不应该带着小弟去。所以我一直很是内疚,后来看到小弟慢慢长大后又变得活泼开朗,我心中的内疚感才减轻了一些。
六岁时小弟得了病。那天晚上小弟喊着肚子痛,一整晚都没有停下来,说总感觉有东西往下坠。第二天那疼痛是缓解了,但是丸胀了起来。家人这才慌了,奶奶说这是疝气。小弟从此开始每天吃药,走起路来极为不便,下身经常戴着护具,将疝气的部分往上托着。小弟不能走得快,更不能跑,就这样持续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慢慢的恢复了正常。
小弟七岁的时候,我十三岁。由于二叔生意上的原因,也为了给小弟治病方便,二叔决定带着小弟去外地。小弟七岁的时候,还是如往常的安静听话,很白的皮肤,依然很短摸起来毛茸茸的头发,喊我的时候依然喊“大”,尽管他那时候说话已经很连贯了。
之后我也去离家较远的地方上学了,很少回家。再次见到小弟的时候我十五岁,小弟九岁,那时候他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那是快过年的时候,小弟跟着二叔回家过年。天气很冷,他也没有戴帽子,他的头发变得很黑很浓很长,这样倒是使人看不到他长长的后脑勺,比起以前瘦了很多,两只眼睛还是以前那样的小,眼睛里的水灵气没有了。说起话来总是不停,喜欢大声嚷嚷,不时的夹杂几句脏话。二婶把他从人群里拉到我的跟前,他看见我倒有了些生分,他笑了笑,叫了我一声“哥”就跑开了。本来想象中的那声“大”没有到来,那份重逢的热情没有到来,我心里不禁有了些失望。
过完年后,小弟就又跟着二叔离开了。他已经习惯了另一个地方另一个环境的生活,回到家里倒显得有些不自在。从这之后,由于我上学的地方远,学习也忙,小弟也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只是待一两天,所以我很少见到小弟了。在这期间我只能听奶奶说一些关于小弟的事情,偷偷的学抽烟、玩电子游戏、不好好学习……我听了心中尽是失望,我那个听话乖巧,白净而又喜欢笑的小弟跑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七岁的时候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小弟十二岁的时候,二叔折了生意,也就回了家,小弟也跟着回来了。其实小弟并没有我听到的那么顽劣,只是有些贪玩和调皮吧。回家后也没再抽烟,没再整天玩游戏。我想,小弟的本身是不坏的,只是出于天性的模仿,以及缺少正确的管教而做出了些顽劣的事来。十二岁的小弟,还是喜欢安静,喜欢笑,那些我听说来的在他身上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还是像以前的他。
小弟十三岁的时候,个头突然长高了很多,说起话来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小弟的学习也渐渐好了起来,他做起事来的样子很认真,不明白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也就在这一年,小弟总是说腿疼。问医生回答说是小病,发育阶段,营养没跟上,小弟就天天补钙。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小弟疼的晚上睡不着,家人才带着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肿瘤,需要住院治疗。这消息是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大病。小弟就从此住进了医院,我很后悔在这期间我未曾去看望过他,觉得自己很是不称职,一直有种内疚感。在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医生说病情可能会恶化,建议去别的大医院。那天晚上二叔一夜没睡,经过几个小时颠簸把小弟转到了省里最大的医院。在这治疗期间,我没见过小弟,但终于有好消息传来,说可以手术,手术如果成功,那就能康复,但必须将腿截掉。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二叔最终还是同意做手术。手术很成功,但还没等喘一口气,医院的检查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已经扩散了。
小弟出院了,那时他还不到十五岁。过年的时候,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弟。他脸色苍白,头发有了些枯黄。他每天都要吃很多药,然后没事的时候就呆呆的看着窗子外边。我坐在他的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但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我更没有勇气去揭开被子,去看一看他的伤痛。这是我的小弟吗?清澈的眼睛呢?毛茸茸的头发呢?这些都到哪里去了?突然我很想抱他一下,像他小的时候那样,温暖、亲切、均匀的呼吸,这种感觉我怎能忘记?小弟却显得很平静,或许这么长时间的治疗,他也有些累了。他还像以前那样笑着叫了我一声“哥”,我想小弟在那时是坚强的。后来二叔的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朋友,本来过年时的喜庆,在这一刻却似一场道别。每个人都眼睛湿润着,走进房间,然后走出房间,站在外边抹眼泪。我是没有见过小弟流泪,他静静的看着来看望他的人,很安静……
后来的一天,二弟给我打来电话,他几乎是哭着说完整个噩耗。虽然这个噩耗在很久之前就被医生所预言,但听了之后我还是经不住涌出了泪。记得那天是春分,风很大,天在下雨,雨里夹杂着雪片,落在脸上,很冷。那年,小弟十五岁,我二十一岁。
又是一年春节。我二十二岁,小弟仍然十五岁。春节的喜气包围着这寒冷的天气,人来人往的热闹让我不禁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不禁想起了小弟。我想去看看小弟,却不知道他葬在哪里。我也不想去问任何人,因为这样的提问会引起更多人的伤心。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思念着小弟。忽然我觉得整个家乡的土地都变得亲切起来,因为小弟已经融入了家乡的泥土里,每一寸土地,都似乎有了小弟的身影。
小弟已经离开了两年,每次想起来,我都忍不住会鼻酸流泪。短短的十五年,又是长长的十五年,最终汇成了一段长长的回忆与怀念。周围能让人想起小弟的事物越来越少,但我会永远的记住这十五年,在我心里,小弟也在慢慢地长大。
我多想某天当我踏进村口时,从远处会传来一声清脆而又高兴的叫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