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我要守着你和孩子。”雨秀蹲在强子的膝边抹眼泪。
“你还年轻……再说了,老人、孩子还有我都要你照顾,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有个帮手总会好一些。”强子摸着雨秀的头发,微笑着劝说。
亲事已经拖得够久了,那边又托人来问,再拖就该黄了。雨秀这种情况,遇到这样的茬口也算是天赐良缘了。
“那就选个日子让他悄悄进门吧。”雨秀声音轻的耳语一般。
“不,一定要操办的。你待会儿招呼咱家门的叔侄们过来,我跟他们说。得置办几桌酒席,得放鞭炮。这是件好事,咱大大方方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强子根本不给雨秀留商量的余地。雨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强子八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当家早,主意正,生性倔强,雨秀对他依顺习惯了,如果再抢白他,又要惹他生气。
自从强子摔伤后,雨秀白天黑夜伤心,流的泪都能蓄满一水池了。
那天早晨强子临出门前还好好的,笑呵呵地上班去了。可谁能想到未到中午,当雨秀见到强子时,他却已经躺在担架上了。雨秀哭得肝肠寸断。婆婆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两个孩子最大的才九岁,强子这一倒下家里的天就塌了,一家人以后可怎么活?
强子脑子明镜似的,只是身子动不了。都怪自己粗心大意,也就是帮村学挂些个彩旗,营造“六一”的氛围,可就在一抬手的当会,竟触碰到了旁边的高压线,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之际,就已经从四五米高的梯子上摔了下来。同事、亲人、学校的老师、学生急救他时匆忙的身影,救护车鸣笛的声,母亲妻子哭天喊地的情景,强子看得真切、听得清楚。他使尽浑身力气想坐起来,可腰就是不听使唤。
强子在乡村工作十多年,基本上是小跑步走过来的。单位上的事情,他小跑步地抢着去干,有他在的科室文件资料整齐了、日常的卫生整洁了、大伙间的笑声增多了,他是个能让大家轻松有序、提高效率的人。私人家的麻烦,只要他遇上了,就会伸出手,尽力去帮助、去跑腿。而且这样的小跑是十几年如一日,是发自内心的情愿和自然。他没做过多大的事情,可大家都曾经实实在在的体会过他带来的感动和贴心。
要不惜代价、竭尽全力去救治。这是强子遭遇事故后所有人的心愿。
一刻都没有延误,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又从市医院转到省医院,托了关系找了最好的医生,做各种各样的检查治疗方案研究了又研究,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个月,最后医生无奈的摊摊手说:“就这样了……”
壮得像牛一样三十二岁的强子,高位截瘫了!
当知道自己脊椎受损时,强子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竭斯底力的闹。他绝食。可输液瓶二十四小时悬挂着,点点滴滴都进了他的脉管,每一滴都养着他残了的身体。手边的东西都被陪护的人悄没声的收走了,连那块挂在手腕的表都没留下。老母亲眼巴巴瞅着他,老眼浊泪,千叮咛万嘱咐:“娃呀,千万要想开,要好好着,你要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活……”雨秀寸步不离,眼睛肿得胡桃一般,手脚不闲给他擦洗身子,温言软语笑脸相迎。强子黑着一张脸,大声呵斥,雨秀不理会,用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哄他说:“我就是你的腿你的脚,咱不怕……”世界上最悲哀的事,应该就是想死都死不了吧。这一刻,强子终于明白,人是争不过命的。他的命就这样了,漫长的岁月里,他只能厮守着一台轮椅活一辈子了。对于一个瘫痪的年轻人来说,活着比死了要艰难无数倍。
一晃两年过去了,强子可以扶着轮椅在院子里外转圈了。
可难为了雨秀。婆婆受了打击身体大不如前,孩子们受了惊吓愈发依赖她,强子稍稍照顾不周就会得褥疮,家里地里的活大多是她一个人的,两年的时间,她迅速的憔悴、苍老下去。强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是他帮不了雨秀。幸好单位对强子及全家的的生活做了妥善的长远的安排,日子总还撑得下去。
强子开始托付张托付王给雨秀张罗人家,一门心思要把雨秀嫁出去。雨秀才三十岁,有好长的人生路要走,他不能再拖累雨秀了。雨秀因为这事无数次跟他闹,强子就是不改口。雨秀拗不过强子,又离不开这个家,嚷嚷了好长时间,决定“招夫养夫”。这不,招来的夫婿就要上门了。
鞭炮声脆。强子穿戴一新,摇着轮椅给来贺喜的人一一递烟卷发糖果。
雨秀看着强子泪花花在眼圈里转,一狠心一跺脚揭开贴着大红“囍”字的门帘进了新房。憨厚的新郎官给强子点燃烟卷,有些手足无措。强子冲他笑,朗声说:“兄弟,好好疼雨秀,我们这一家人,给你添麻烦了……”
夜色降临了。
强子住的房屋的窗口正对新房的门口。一整天的笑笑疼了强子脸上的肌肉,笑疼了强子的心脏。他早早关了灯,院子里树影斑驳,小猫蹲在院墙上叫,窗外明晃晃的月亮像一滴巨大的泪。
无边无际的夜的黑漫过来,压在强子的胸口上。亲自把自己的妻送入另一个男人的被窝,强子明白自己成了天下最怂的怂包男人,强子真想一头撞到死算了。胸膛里像是有无数只抓挠的手,疼得他喘不过气来。时间慢慢往前挪,月光走了好久才从这边的窗棂照到那边的墙上。强子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像是在刀尖上滚。他想过死,想象过一万种死的方式,以此解脱自己和家人。可强子明白,自己必须活下去。强子知道,活到现在,他的命不只是他自己的了,他活着,衰老的母亲心里就会有一份日夜的念想;他活着,两个孩子就能多一份注视的目光;他活着,雨秀也会有一份依赖和生活的主意。有时候,人和蝼蚁是一样的。再苦再难再憋屈,还得活下去。
漫长沉重的黑夜终于褪了颜色。
第二天,唤强子哥的憨厚的男人在院子里忙碌,雨秀照旧忙前忙后,只是不抬头看强子。强子摇着轮椅,大声的喊孩子喊雨秀,大声跟喊他哥的雨秀的男人唠嗑。
时光在乡村特有的安谧、厚重和缓舒中流淌着、温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