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的经典散文

时间:2021-08-31

  八月的早晨,太阳以猛烈的、直射的光压迫着这个城市,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热得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呻吟,和梅一起到江边买菜,回来的路上,梅指着一家“北方大馒头”的店子说:“这家的馒头还不错,买回去尝尝。”听从建议买了几个两口都能吃完一个的“大馒头”,走到离店有十几步的一棵树下,有个女人拢到我身边,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给我买个包子吧。”语气不卑不亢,似乎她不是在乞讨,而是和我打着商量,停住脚步,准备解开袋子给她两个馒头,却有人在后面猛推我一把说:“别给她,她是个疯子,快走!小心伤到你们。”推我的是个满头银发,手上和我们一样拎着菜的老太太。

  梅拉着我快步离开,我回头看那女人,三十岁左右,中等个偏瘦,一丝不乱的短发中分,两鬓夹着发卡,黝黑的皮肤,干净的白衬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包括领口和袖口也严严实实地扣着,黑色七分裤,湖蓝色拖鞋,见我回头看她,冲着我微笑,好像非常能理解刚才不给她馒头似的,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那之后,只要是去买菜,或早上,或傍晚,总能看到她,像守林人一般,站在馒头店门口那棵银杏树下,眼睛望着买馒头的人,无论谁走过,她都会说那句:给我买个包子吧。从夏天知了的大合唱到秋天黄杏叶儿的飘飘零零,很少看到有谁给她一个包子或者馒头,她也不恼不怒,似乎只是出于礼貌,和人们打着招呼“你好”一样简单,依然整齐的衣衫、依然商量的口吻、依然善解人意的微笑,怎么看也不像个疯子。

  有一天实在于心不忍,没听从老人们的劝言,买了一袋肉包递给了她,她咧开嘴笑得孩子般,跟我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急匆匆地走了。吃过晚饭,到超市去购物,才六点钟的光景,建七路上的夜市已经热闹繁忙了,商贩们进行着激烈的竞争,叫卖声、物质的碰撞声、讨价还价声、一片混乱、嘈杂,一些人花钱,另一些人赚钱,却同样地兴高采烈。

  经过馒头店,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店门紧闭,只有“北方大馒头”五个大字,在若隐若现地眨着眼睛,仿佛嘲笑着污浊、肮脏又沉重的貌似繁华的都市,那棵树下、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那个疯女人还站在那里,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四周喧闹的声音似乎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有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曾被泪水灼烫过的眼睛,凹陷无神却闪烁些许悲愤,多么深邃、令人难忘的目光!在她千疮百孔的幕布后面,到底有着多少隐忍的故事?诸如被欺骗的感情、无可避免的灾难、还是没有回报的努力?

  双休日,和老公手拉手去逛菜市场,远远又看到疯女人,就和他说这个女人看起来还不算太疯,为什么大家看到她就远远地避开呢?她在这里乞讨到底是为了谁呢?老公用手指戳戳我的额头,就你的小脑瓜里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走!今天带你去解开这个谜。于是买了两袋肉包给她,这回高兴得连谢意都没来得及表示就跑了,我和老公紧紧地跟在后面,拐进了小巷,跟她进了一楼幽暗的房子。

  疯女人住的整个小区都是单位的福利房,标准的一室一厅,客厅堆满了还没来得及卖出的废品,潮湿的空气里有股陈腐的气味,她一手举着一袋包子高声地对着正在埋头清理废品的男人喊:“包子!肉包子!”坐在轮椅上认真工作的男人抬起头温和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找人家要东西啦。”发现跟在女人身后的我们,诧异地问:“你们是?”“一个街坊的邻居,我们才搬来不久。看您住在这里也是武钢的职工吧?”老公和男人聊起来,“是的,唉,只是三年前骑摩托上班出了车祸双腿没啦。”说着男人拉了拉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腿。“那单位应该有补贴的啊?您怎么还这么辛苦捡废品呢?”“有是有,不多啊,你看她又不能工作,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聪明能干得很,我出车祸在医院抢救时,她以为我会死就突然变得不正常了,但是她不伤人的,还能帮我料理些家务,我们还有个四岁的儿子,现在辛苦点为他的将来尽点责任吧。”

  在两个男人聊天的时候我跟着女人进了房间,干净的床上坐着一小男孩,正用红红绿绿的塑料积木拼接各式的小房子,见到我一点也不陌生地冲我喊:“阿姨好。”大大的眼睛略露出早熟的忧郁,女人脱了鞋坐在床边,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然后从袋子里拿出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用嘴吹凉了些再喂给她的孩子吃,我的眼睛湿润了,女人啊女人,总是会有一种复杂而奇怪的情感,无论是哪种女人,穷的富的、丑的美的、正常的和疯了的、都有一种明显的、平凡的、伟大而又相似的现象,那就是母爱。一个母亲如果没有母爱,就像一束光没有热量一样难以想象,所以一个母亲为了她的孩子所做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举动,都是合乎常理的。

  又一个下着细雨的天气,略感到丝丝寒意,秋天的雨,似乎比夏天更寂静,偶尔一阵风吹过,把秋日里那份凉意吹得更显缠绵,秋风仿佛文火熬粥,慢慢细细地熬出了一些哀怨、离愁。买馒头的时候顺便打听这些日子怎么没见到疯女人来了,女老板摇摇头叹了口气:“那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啊,上个星期他男人摇着残疾车到江滩公园去拣饮料瓶,车刹失了灵掉进江里淹死了,单位要把她的儿子送到福利院她死活不让,看她还会做饭料理家务就给留下了,唉,可怜,太可怜了……”

  还没听完女老板一连串的可怜,我掉头就往疯女人家跑,大门依然开着,客厅已有堆成山的废品,发出霉烂的味道,没见到女人和孩子,我赶紧拐进房间,可是,进门的一刹那,我像被人点了死穴再也动弹不得,多么可怕和令人惊讶的景象!房顶正中央的吊扇上有一根绳子吊着那个刚满四岁的小男孩,痉挛的脑袋歪向肩头,脸已浮肿,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开始以为他还活着,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跳上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割断了绳子,可是,孩子已经僵硬了,我又跑到屋外大声地呼救。突然,我的脖子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再也喊不出来,勒我的女人嘟囔着:“死吧,都死吧,死了就可以进天堂了!”我用双手拼命地和来自后面的力量对抗,双脚轮流不停地往后踢打,幸好邻居们来得及时把我解救了下来,用绳子把疯女人的双手给绑了起来,110也来了,孩子确定已死了。后来,我和疯女人都被带进了警察局,再后来,疯女人进了疯人院再也出不来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我比以往更紧张地工作,也不再去那个菜场买菜,以便渐渐地驱走萦绕在我头脑褶皱处的那具小小的尸体,他幽灵似的那双固定不动的眼睛满是恐惧和疑虑,不知让我失眠了多少黑夜。

  我虔诚地呐喊:祈求天、祈求风、祈求日和月、祈求不知名的小草,让世间所有的人们没有病痛、没有灾难、没有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