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眼睛经典散文

时间:2021-08-31

  我喜欢走在陌生的街头,眺望着一条条小巷,石子小路,青苔铺地,清风传送着泥土特有的清香。而我的裙摆随风摇曳,与裸露的脚踝缠绵悱恻。

  街头或者巷尾会偶尔坐着裹着小脚的干瘪老太太,她们的生命体征几乎是静态的,毛发体肤都缺乏生机,可我却忍不住多看几眼。偶尔,也会从巷子走出美丽的姑娘。婀娜的身姿,时髦的衣裳,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钢筋与混凝土无法赋予的灵气。

  每当此时,我的眼睛都是潮湿的。老人让我回忆亲情,姑娘让我回忆青春。

  我想起我的奶奶和我的童年,想起奶奶凌厉而清冷的眼睛,清风中便多了一份带着温暖的疼痛。

  当我在手机屏幕上,敲打出思念这个词语的时候,眼泪再也不受我这个主人的控制,肆意流淌。

  不错,我开始思念我的奶奶,思念奶奶望着我清冷又略带疼惜的目光,虽然那一丝疼惜如同一缕阳光不经意地划过我的脸庞,可是那份温暖却烙印在我的心上。我思念那个集傲娇与暴躁为一体,甚至连我给她上坟都忍不住想批评她两句的老太太。

  我跟着我奶奶长大,虽然不是我心甘情愿地跟随,奈何弟弟与我相差无几,妈妈照料我们有心无力。

  记忆中奶奶的目光总是很威严,没有一丝亲和力,致使我童年里从未有过撒娇的记忆。我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我不吃,我家有。奶奶带我串门,人家见我娇小可爱会送我好吃的东西,可是奶奶却不允许,于是就教会我那六个字儿。奶奶说吃人嘴短,做人要有高贵的品行,尤其是女孩子要有一身傲骨。奶奶还规定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要我晚上超过九点回家,都像一个蹑手蹑脚的小贼。

  儿时记忆中的冬天特别冷,雪特别厚。从我家到奶奶家大概300米路程,一路上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奶奶习惯早睡,我和奶奶的房间已经黑灯瞎火。我小心翼翼打开套间的门儿,轻手轻脚爬上床,冰凉的脚丫伸进暖暖的被窝儿,刻意与奶奶保持距离。

  一不小心触碰到奶奶的腿,奶奶被冰得一颤,我的小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儿。奶奶用手一把抓住我的脚揽进她的怀里。隔着白洋布睡衣,我感受着奶奶的体温,开始想象奶奶那冰冷的眼睛略带着一丝强忍的嫌弃。脚丫儿变得暖起来,我便安心入梦。

  如果说漫长冬夜里,她的怀抱让我有多留恋,那么春节的早晨,她的怀抱就让我有多讨厌。大年初一,大部分中国人都会早早起床出去拜年,而那少部分出不去的人里边就有我。不是我不愿出去,而是我奶奶抓住我的俩脚不放。她觉得初一的早上开门迎来女孩拜年是一件很霉气的事儿,开门迎来男孩新的一年都会好运连连。于是她就紧紧抓住我的脚,抓得她满手汗,抓得我俩脚都黏糊糊的。她觉得她自己很伟大,由于她的努力和付出,我才没有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出去祸害别人。后来我长大了,不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了,可是大年初一的早晨我也不想出去了,因为现在春节已经渐渐失去了儿时特有的气氛。而这时候的奶奶也老了,眼睛里少了凌厉的霸气,多了一些无辜,仿佛我童年的遗憾与她没有关系。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奶奶与赞美的词句,没有丝毫关联。我爸爸的麦秸火脾气,妈妈说遗传我奶奶;叔叔做事没有耐心,婶婶说遗传我奶奶;我哥哥小时候嘴馋懒惰,妈妈说也是遗传我奶奶;我怕热怕冷又爱花钱,妈妈和婶婶一致说这点最像我奶奶;甚至连我和妹妹有胃热毛病,也被说成遗传我奶奶。虽然没啥科学根据,但所有的黑锅我奶奶都背了。而这些她们也只敢私下里说,当着奶奶的面,妈妈和婶婶也只有埋头干活的份儿。

  奶奶的言语里没有问号,只有感叹号和句号。在我爷爷宠溺的目光里,奶奶养成了说话只有命令,没有商量的语气。命令的语气加上奶奶冰冷凌厉的大眼睛,却又让人找不出违和感,仿佛听我奶奶的话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大眼睛成了我奶奶的标志之一。村里边有个小眼睛女人,她眼睛小到什么程度?如果用现在的美颜相机拍照,估计她的眼睛得不到显示。村里人常常拿她的眼睛和我奶奶做对比,若是说我奶奶的眼睛像七月的葡萄,那她的眼睛就是吃葡萄时候吐出的葡萄籽儿。当然说这些并不是嘲笑这位小眼前辈,只想表达我奶奶的眼睛是真大。

  童年的记忆里,奶奶是没有眼泪的。可能是她的眼睛太大了,大到足以盛下整个太阳,致使她的眼睛看起来足够明亮。如果我爸爸或者叔叔让我奶奶不满意了,她眼睛里的太阳便燃烧了,并且火力十足,足到可殃及城池,让年幼的我们感觉岌岌可危。棍棒之下出孝子,奶奶的眼睛比所有的棍棒都厉害,不用火冒三丈,只用她目光微微一凛,她所有的孩子都乖乖低头。

  我稍微长大的时候,婶婶连着生下两个女孩儿,奶奶的目光开始变得清冷,连带着我也不招她喜欢了。我和妹妹从她面前经过,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是熟视无睹还是旁若无人,我也说不清楚,直觉得心很疼很疼的。婶婶抱着孩子在她面前喂奶,孩子连吃带拉,我奶奶都目不斜视,仿佛她们母女俩不存在似的。直到有一天她问起小妹的名字,婶婶说叫秋阳。奶奶的眼皮瞬间向上翻了一下,眼睛里的火苗蹿出来了:“怎么能叫这样的名字,秋天里的一群羊吗?还嫌丫头片子少吗?”

  后来奶奶自作主张,给小妹改了名字叫换换,意思是下一胎换个男孩。婶婶虽然不乐意,在奶奶凛冽的目光中,她终究没有勇气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小妹长大上学后,在自己的作业本的封面上,把换换写成了嬛嬛,我不知道年幼的她是刻意还是无意,但我知道,奶奶的冰冷目光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阴影。

  我常常想,我奶奶是因为眼睛大,才想看到更大的世界。她坐在家门口儿,面朝南方,她不允许眼前有树木,有草垛、柴垛,甚至一个砖头瓦块儿……她就喜欢坐在阳光下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家的左邻右舍都是我爷爷做木工时候带出的徒弟,所以对我奶奶这个师母更是敬爱有加,对她的话也言听计从。他们的家门口,也从来不种树木,不放杂物,生怕遮挡了我奶奶的视线。若干年后我奶奶去世,邻居婶婶的门前种上一排木槿树,开出绚丽的花,她念念有词,但也不敢多说故去的师母一句不是,只说托了社会主义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