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现代散文

时间:2021-08-31

  我的身体又开始悸痛了。就像那翅翼在遥远的密林里的一次煽动,裹在远涉重洋的气流里,跟随春天降落在身体的深处。

  窗台上的淅沥雨声,把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锁定在绵绵的雨季。没有接到采访任务,大半个上午就在半睡半醒之间,和晦涩的春光一起消逝。先是莫名其妙地担忧,隐隐发作的不安,然后是无头无尾的迷惘。仿佛是奔跑在一条绳索的两端,一边想象着前一个采访稿中出现的失误,一边猜测着下一个采访活动的内容,内心就在渴盼与抵拒之中矛盾地纠缠不休,又无处倾诉。朋友说,这是强迫症在时政记者身上的典型症状。若果真如此,我从未想过同“强迫症”交手,但朋友所经历的那些表征与我的体验又是如此相似。

  “强迫症”的副作用像把精巧的刀切割着“我的生活”这块蛋糕。断断续续的一段日子,后半夜惊醒后就再难以入睡。有时是被一个无端的梦搅得迷失重返睡眠的方向,有时是忐忑不安地强迫自己冥想,对第二天工作的忧虑,过去对某人言语不当的自责,更多是对未来毫无来由的恐慌。这些,在体内集合成了一种真实的痛。

  痛,像是一只“切斯特郡的猫”。在英国怪异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中,那只猫随心所欲地出现或消失,但会给人留下令人担忧的微笑。身体上的痛竟然伴随着微笑?匪夷所思。

  “你去看看医生吧。”身边的人重复这善意的提醒。我无动于衷,寻找理由搪塞,或无所事事地磨蹭掉休息的时间。这一切都因为我从小就讳疾忌医。强烈的侥幸心理和暂缓性的舒适,把过去了的隐痛和恐忧给淹没了。我祈盼那真的只是暂时性的“强迫症”引发的不适,我的那些肉体器官还是循规蹈矩地正常着。但另一个念头无可逃避地、像一头笨重的河马时不时地冒出水面,喘上几口粗重的鼻息。“也许是一种隐疾。无法解破的生命密码。”我小心翼翼地怀揣这一遭人嗤笑的念头,像捧着的潘多拉魔盒,虽然炙手,但无法逃脱。

  安静和清醒的时刻,我会琢磨那“切斯特郡猫式痛”,是源于精神上的那厚重的阴霾,还是身体的隐疾?如果真有隐疾的话,那它就是从一次洗脚中被发现的。

  那次,跟随一个省级采访团报道。冬末春初,雨下得清清冷冷,让人昏昏沉沉。采访对象是一个单位,并非个人。午饭后的空档,单位把我们请进据说是县城最大的一个洗脚城。众所周知“洗脚”是这个县城茶余饭后十分时兴的一项“娱乐活动”。洗脚城的大厅迅速被我们占据了。30来张躺椅呈圆弧形排列,圆心是一个转动的玻璃水池,有个小喷泉,红蓝绿相间的小彩灯,闪闪烁烁。我们鱼贯而入,找位坐下,等待。洗脚城可能是首次一次性地容纳这么大的团队,安静的大厅顿时喧闹起来。年轻的洗脚妹,抱着个小木桶,羞羞答答地走进来,但不可能一下子撞上对等的人数。于是这些临时认识的同行互相谦让着:你先来。先给这位“领导”洗。人慢慢地多了,有人嘻嘻哈哈地和洗脚妹调侃,无非是从“你是本地人吗”开始。然后不咸不淡地问答。多数洗脚妹并不太热情地配合这种调侃,只是一声不吭地埋头完成着规定的程序,偶尔会在“下手”时问一句“力度重吗?”

  我坐在圆弧形的一个缺口位置,想睡,又睡不着。在午后休憩的时光,搭话显得有些多余和无趣。洗脚妹长相一般,手法和力道都感觉不错。她在做颈部放松按摩时主动提问,你们都是记者?我心里格登一下,你知道。你们进来时,领班就说了。她笑着应答,但我的后脑勺看不到微笑。她的眼里,这么多记者一起洗脚,恐怕在该洗脚城算得上是一大新闻了。

  泡在木桶里的脚发红,身体也跟着慢慢发热。有次看电视节目中讲到保健时,说人的脚部很多穴位均对照着身体的一个区域。具体对应的地方,当时记得几个,后来全忘了。我把疑虑抛给洗脚妹,她很认真地按着脚板的几个穴位,问,这里,痛吗?于是,我的疼痛开始在眼睛,接着是肠胃,然后到了颈椎。我很紧张地说,都痛。

  旁边那位省台记者猛地支起臃肿的身体,和我对视一眼。他说,人有许多疾病是生下来就跟你玩躲猫猫的。到了一定时候,常常会猝不及防地蹦了来,有时可能并不见得是什么不治之症,人却都是被吓坏的。一旦消失的事物重新出现,人的心理就扛不住,身体进而每况愈下,有时未尝不是件好事,不是种提醒,让我们意识到生命的限度、身体的负荷、生活的节制。胖同行是一路采访中最多“思考”的一个,看着他笨重的体型,我寻思,那些与肥胖有关的糖尿病、高血压等疾病没有在他身上光临?

  但胖同行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让我难过得只有保持缄默。疼痛在洗脚妹的手指间继续传递。我忍不住同她交流我所感觉到的疼痛,从怀疑到确定。我要她帮我证明,一定是肠胃、颈椎或者其它出了问题。可她却用微笑的语言宽慰我,像你们这种职业,多少都会有一些,不过注意调节和休息,多锻炼锻炼就好了,只是小毛病,不要太紧张。甚至她还半认真半玩笑似地说,以后多来这里洗洗脚就好了。

  真的只是小毛病?又一个声音否定了她的轻描淡写。我毫不动摇地断定,那比一般的肠胃病、颈椎病严重得多的隐疾,像特务一样隐匿至深的疾患终于浮上来了。

  结束采访后的次日,我找到了一位从医的旧同学。旧同学因为趋从于父亲的威严,弃文从医,可他似乎并不为身肩救死扶伤的职责而有所荣光,却在应酬中练出了酒量,也摸索到一条“人生结论”:多数人的生活都是庸碌的。他像接待每一位病人一样接待了我,在听我的描述时,他的蓝墨水笔在药方笺上写着:呕吐恶心腹胀……胃胃胃胃。

  “那平日若隐若现的痛,就是从身体那个叫胃的地方向四周散播的?”瞅了眼他那慢条斯理的书写,我心想。

  我说我讲完了,却又回忆起一段清晨漱口时最令人难受的的一幕。强烈的呕吐感令人窒息,恨不能把肠胃掏出来晾晾阳光,胃水或是胆水,酸涩涩的,顺着洗脸池的下水管道口同流水一起冲走。

  同学说,去做个胃镜何如?八成是胃病,你不太注意生活规律,熬夜写稿,暴饮暴食,工作压力大。人的神经过度紧张往往会造成胃部痉挛……除了反感做那个胃镜之外,我很同意他的每一句话。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一个探头似的东西从口腔、喉咙、食道伸进胃部,像探囊取物似的,我又要呕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