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凝望
我常常深深地感觉到,在遥远的,或者说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如深邃的湖泊,如厚重的山丘,像我一样,在深情地、迷惘地久久凝望。
我是喜欢凝望。
从小就喜欢。或许因为身边的物事,太熟悉了,起码表面如此,也许只是由于习惯,而变得麻木,熟视无睹了,我反而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久久地忘我地凝望。有时候,连自己都并不清楚,究竟在凝望什么,又望见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喜欢这样。
乡村本来是宁静的,散漫的,一切都自由自在地生息着,像藤蔓爬上墙头的倭瓜,探出头,拳头大的倭瓜吊在墙外,随风摇晃,却掉不下来。爬山虎的喇叭花,攀在倭瓜上,迎着朝阳开放,叫蚂蚱的脆鸣,仿佛喇叭花吹出的曲子,优美动听。这样的季节,我喜欢悄悄爬上窑顶,坐在高高的烟囱后,隐蔽着,读一会儿书,最好是喜欢的闲书,然后,从枝蔓伸到窑顶的杏树上摘一片绿叶,书签一样卡在书页间,合上,由近而远,静静地凝望。天空中雪白的飘逸的云朵,倒浮在湛蓝的天海上,很像一只纯真的眼睛,凝注着苍茫的大地。我就想,那云朵后边,是不是真有一只眼睛,瓦蓝的眼睛,在遥遥注目着绿色的田园,以及隐蔽在原野树木中的村庄。看不见的星辰,和有时只剩下苍白的月影,是不是疲倦了,熟睡了,养精蓄锐,等待大梦初醒,向太阳接班呢。曦和,驾车,扶桑,建木,古老的神话,在我幼小的脑海忽儿生动起来。我想象不出大海的浩瀚苍茫,更想象不出海市蜃楼般的仙岛,在漂浮中不会沉没。凝望中的思绪,无边无际,雾一样弥漫着。当黑暗弥合来,一切都小了起来,收缩在一个黑色的网袋里,轻轻一提,口子缩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了。身边的炊烟袅袅升腾,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木材味。
大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坐在高高的南梁上,土堆下是淹没多年的老村落,也许我坐的上边,就是高耸的烟囱,凝望藏青色的远山,远山下如练飘动的桑干河。身后是丘陵起伏的田野,村庄像大地的骨节,隐现在林木的衣袂里,随风起伏。高耸的山峦挡住阳光,也遮住我的视线,无论如何努力遥望,久久凝视,我还是看不见大山那边,是连绵的大山,还是亦如我身边的村庄,或是梦一样遥远而又繁华的闹市,车轮似地转动着,令人玄晕。极目远眺,我寻找梦中山巅的古庙,寻找山腰绵延的发白的羊肠小道。然而,一片褐青,阴云一样,凝伫在天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坡崖下,滚滚东逝的流水,在轰鸣中不停地流淌。凝望久了,轰鸣声渐渐隐去,河流如一条银蛇,在缓缓地蠕动,直到无声无息。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和静伏在河岸上的卵石没有两样。
从阳光明媚的午后,凝望到夕阳西下,沉入夜幕,才收回目光,依依不舍地走回村庄。晚饭后,又仰望天穹,凝望久久不动的银河,凝望游离于河外闪闪烁烁的星星。
乡野的凝望,和乡野的时光一样,散漫,自由,流淌。
后来,离开乡村,整天钻在书本里,蛹一样地蛰伏着,蜗居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常常头昏脑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更没有合适的地方凝望了。偶尔疲倦到极致,走神了,也只是凝视着座前同学的后脑勺,黑头发,深燕窝,如凝视一座雕像的背影,思维浆糊一样,粘粘的,不再流动。那时,真的很怀念乡野凝望的日子。
那段岁月,像我捡拾的一块石头,封尘在书柜里,是有故事,包蕴在里边,但却从来不愿打开。只是搁置在那里,漫随流逝的岁月,凝固,封尘,不再提起。
直到参加工作,来到历史悠久,且著名的北岳恒山脚下,有了闲情,我才又延续起儿时的凝望。不过,时过景迁,再也没有儿时那种心境,河水般地快乐流淌,哗哗啦啦,无忧无虑,飘飘忽忽的凝望了。遥远的北岳,其实并不遥远,不过十几里地,凝望中忽儿沉重起来,岁月使然,或许积淀了太多的历史,封存了太多的传说,每一个都是沉甸甸的,这恒久不变的大山,才会分外沉重起来,重压下才会诞生愚公移山的新神话。我喜欢阴雨天气,站在窗前,眺望高耸入云、天山相连的山峦。灰茫茫的山峦,刀削斧劈过一般,奇形怪状地耸立着,刺破天穹,云翳都变了形,随山势缭绕起落。据说山上有许多古迹,负载着千万年的传说。然而,不要说阴雨天,就是晴朗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是山峦更青翠一些。雨后的主峰翠屏山,是染上了欲滴的绿意,如一位绿衣少女,有了锁不住的青春活力,但依然像一樽雕像,久久地伫立着,风流过,纹丝不动。
凝望中,我想,曾经流淌的生活,一旦成为历史,就像流逝的时光一样,只存在于记忆深处,或者像穿过的服饰,一旦离开舞台,锁在柜里,就成为昨日的黄花了。只有不动的山峦,依旧沉默着,巍峨着,凝视着流淌的过往。
这凝望,虽沉重,有时却很激越,仿佛越过山峦的风,冲出山谷,近了起来,鼓荡起我的衣衫裤角,卷起我的长发,从心底涌起的诗意,风一样膨胀着,淹没了自我。
说实话,这凝望,也是我喜欢的。
后来,离开那座古老而时轮缓慢的县城,很少像那时一样醉酒,像那时一样深情凝望了,热情仿佛退潮一样,平静如斯。我几乎忘去了北岳的风,是怎样从身边呼啸而过。在这座温暖的古老的曾经的王城定居下来,春夏秋冬,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温暖着,昏沉着,睡去,很少有梦。站在窗前凝望,远远近近,还是一样的窗户,木然,无光,死水一般。我常常闭上眼,心静时,下了楼,沿着马路,伸手划着垂柳,毫无目的地走去,灯红酒绿,从眼前闪过,消失在脑海深处。城市的一切,都像刀子切割的蛋糕,四四方方,齐齐整整,看久了,甚至没有了幻想,连本能也麻木了。
爬上楼顶,我甚至想象过攀上水塔尖,试图眺望。然而,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林立的楼群,还是楼群林立。踮起脚尖,依然望不见五周山的山巅峰峦,更不用说辉煌宏伟的云冈石窟了。透过起伏的建筑物,我一直在寻找,北魏王朝通往石窟的石板路,那怕是荒芜人烟、杂草孽生的石板路,仔细啼听王公大臣的阵阵脚音,没有一丝蛛丝马迹,早深埋在城市的建筑下了。唯有精雕细刻近八十年的石窟,在风吹雨打,煤尘烟垢中,依然不屈地存在着,剥蚀着。过去的记忆,掩埋在尘土中,封存在记忆里了。王朝的记忆,随着王朝的消失,风一样流去,只有风吹不动的石头,还存在着,记忆便深隐在石头里,连同王朝的历史,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破译了。我不止一次站在石窟前,大佛下,久久地凝望着,除了惊叹绝世的辉煌,真的看不见来龙去脉,想象不出庞大的皇家马队车辇,在春祭秋祭中浩浩荡荡的来来去去,更想象不出那盛典的奢华。或许,像婴儿的微笑,本身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幼稚的人们愈加幼稚,总是自作聪明,胡思乱想自造一些所谓的深刻和意义。
曾经有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云冈石窟被泥土掩埋,直到北魏时,有一个羊倌在山丘上放牧时,听到地下传出的渺渺佛音,抽了几鞭,泥土脱落,大佛才重见天日,露出庐山真面貌的。这传说看似荒诞,其实并非空穴来风。我看见,城市的繁华正在向田野四周漫延,包围,古老的云冈会不会被繁华掩埋,失去最初的稚拙和纯真,蒙上一层轻纱,失去本来的面目呢?
干涸的河床,干裂的石头,在繁华的城市边缘,孤独地存在着,来来去去的游客,听不懂风吹草动一样,依然听不懂石窟里大佛无言的诉说。
我伫立着,久久凝望着。思绪凝固了,像凝固的石头一样,不再流淌。仿佛看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时光如我一样凝固了。我感觉,仿佛有一只眼睛,不是大佛的眼睛,在更遥远的地方,湖泊如眼睛一样,丘陵如眼睛一样,在凝视着在凝望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