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大雪将至。从长安区妻家看望小女儿后,只身匆匆返回城里。冬日懒洋洋普照大地,朔风横扫落叶在田野里飞舞。沿途经过南嘉午台,路南侧终南山峰延绵,披雪耸立。路北侧少陵原积雪早已融化,苍黄躯体上夹杂着些许翠柏点缀的绿意,逶迤依旧。班车跨过潏水河,车外小石桥下,昏黄的潏水仿佛并不理会冬日的寒冷,依然我行我素地流淌如昔。
在距离牛头禅寺还有一站路程之处,便起身下车。由于乘车的时候和售票员、司机询问过牛头禅寺的路径,售票员善意地招呼道“还有一站路”;已站在车外马路上的我,也微笑点头致意“知道了,多谢”。班车裹挟着朔风呼啸奔驰而去。于是,束紧衣服,在朔风的催促下,独自一人向着牛头禅寺缓缓而行。冬日暖阳驱散着寒意,像是在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其实已经多次经过这段路途了,只是不曾留心而已。这次前来,一是顺路,再则也很想在劳碌之余,一探这往日熟视无睹清净之地的胜境。寻思于缓行途中。自己对佛门禅宗一学,没有精研过,只是稍有涉猎。记得最初是在一九九三年末吧,浏览过台湾漫画家蔡志忠先生的几本《禅说》。当时只依稀觉到,其义深处和中国道家学说有着某些相通之处。但缘于庸碌生活之故,未曾深究。一九九六年初冬,因痴情之故,奔波去郑州。及至情丝既断,遂购得洪丕谟先生《中国佛门的大智慧》一书。细览之余,方略有所得。佛门“普度众生”的要义和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爱”倡导,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后于一九九八年因情性张扬之故,不兼容于上司,导致在单位的擢升前景黯然。于是短暂休假,披蓑于稼穑之间。当时严父也赋闲在老家。一日在平房顶上和他聊天,谈及我的想法时,便放言说道:“假如你站在另一个星球上鸟瞰地球,你将会发现芸芸众生的一切。”父亲审视我片刻淡然说,你以后会明白的。此后曾留诗以寄感悟:“弱冠经年苦修行,而立将至心从容。浪迹山水随风去,千年古月依旧明。”再后来于二零零二年,购得《白话金刚经-坛经》一书,闲暇便摩挲翻阅,间或看看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的佛学著述……
“麻烦让让啊”。一个推着小推车沙子的村人吆喝声打断了我的独思冥想。侧身让路细看,路旁几人正在搅拌混凝土砌墙。借问牛头禅寺远近,回答说就在路北半坡不远。这里便是禅寺所在地双竹村。
沿着村人所指的水泥面坡路前行。此时身处坡塬脚下,朔风劲力渐弱。冬日暖阳似乎变得火热起来,爬坡使人微微出汗,于是畅怀而行。前方坡塬,有村人挖方取土的大面积遗痕,俨然苍莽少陵原的一处疤痕。向西稍微转过一个弯,坡路中央矗立着几株古槐树,路面绕树而延伸。暗叹这些树木真是幸运,要是在城里或是在国道省道所经之途,恐怕早已不免斧钺之灾了。这些树木或许是得了无边佛法的暂时庇佑吧。坡路右侧土塬下,有数孔闲置的窑洞;坡路左侧土崖下面,冬青松柏掩映之中,静默着“杨虎城将军陵园”。
正行间,牛头禅寺豁然已在眼前。
高阔的寺门半掩,朱红漆色已现斑驳;周遭一列青砖墙随地势蜿蜒。不知这道隔绝尘俗的门墙,可否使日渐稀松的人心世态得以瞬时的顿悟?进得寺门,右首五间大雄宝殿巍峨壮观。正中悬挂赵朴初先生题写的“大雄宝殿”金字牌匾。殿前东西两厢各有两三通刻文石碑,概述牛头禅寺经历并记录布施功德人氏姓名之用。殿门西侧俩禅师正在与一位香客倾谈。大雄宝殿东面,一排十余间上下两层的寮房。寺院左首一排殿堂,其中一间供奉着韦驮菩萨。浏览完殿前的几通石碑后,拾级而上行至大雄宝殿槛外。
与那灰衣禅师招呼一声“师傅好”。
灰衣僧起身稽首合什:“施主上香?”
当下微笑对答:“我随便转转看看。”
灰衣僧示意请便,随即自顾落座。另一黄衣僧则与香客言谈依旧。
从外注视大殿里,正中释尊如来五米高的金身宝相庄严,身边弟子阿难、迦叶侍立;再两旁是阿弥陀佛和药师佛的坐像。周边一应法器俱全。心中惟愿佛祖佑护众生远离苦海。
下了大殿台阶,绕殿前继续西行到大殿西面。西面侧墙壁上书写有“法轮常转”四字,体如斗大。再向西数十步又是一道青砖围墙,看来这片清净之地的面积并不广阔。正打算围绕大雄宝殿走动三圈,探查大雄宝殿的诸般盛况,以效颦于曹孟德“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胸襟。
哪知,又一声吆喝阻止了我欲前行的脚步,“施主,后面都封闭了,请到前面来游览吧”。侧身看去,却见那灰衣僧已经起身,站在大殿的门口正朝我摇手示意。于是只好停步。
举目向大殿后张望,三十米开外,大殿西北面、紧贴围墙的塄坎上修有水泥台阶,曲折不知所向;临近大殿处有两扇小门,高约一米左右,门鼻儿上有明锁紧扣。不由得悻悻然,举起手中那本随身携带的《三十六计》薄册,下意识地以其当扇拂凉……在这冬日暖阳里,自己真的觉到炎热吗?意犹未尽地转身。
在大雄宝殿和韦驮殿间的空院落,距离寺院西侧围墙十余米处,耸立着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树顶高与大雄宝殿相齐,树身粗壮一人不能搂抱得住。不知这皂荚树是否也见证了此处牛头禅寺的兴衰经历?心里暗想。不由得围绕那树左三圈右三圈转了转。只见那树横空的虬曲枝干直刺苍穹,任凭朔风劲吹,兀自岿然不动。心里顿时释然,握书的手微汗渐消。就此归去吧,在这原野的冬日暖阳里。
折身再行向大殿门口,询问灰衣僧:“师傅,不知有没有禅寺相关的书册?能否惠赐一本以作留念?”
灰衣僧合什道:“对不起施主,书册都已赠送完了。”
正想就此道谢做别,不料近旁的黄衣僧却说:“施主从哪里来?”
“从城里来。”我随口回应。
“那好,你去禅房把咱们的书册拿来一本,送给这位施主。”黄衣僧吩咐灰衣僧说。
“这位师傅是……”我问。
“他是我师傅,寺里的住持演谦禅师。”灰衣僧起身介绍后,前往寮房。
“谢过大师傅。”我合什向黄衣僧稽首。他淡淡一笑。
“请问大师傅,那棵皂荚树有多少年轮?”
“大概有二百多年吧,和本禅寺历史相比,不算什么。再则,与松柏、银杏、胡杨等相比,二百多年的皂荚树也不在古木名树之列。”演谦禅师侃侃而言。
“据闻禅寺原先有一龙泉遗迹,不知现在何处?”
“在土崖下陵园内”,禅师道。“不知施主现在干什么?”
“照看小孩,写写文字”。
“哦,你写文章?那你原先干什么工作呢?”旁边那香客插言道。
我笑说:“在企业呆过,也做过媒体。”
正说着,灰衣僧已经返回。我接过书册道声谢,旋即又询问住持:“想请教大师傅有关牛头禅寺的历史,以及牛头禅学的意旨……”
不料,正与香客洽谈的住持侧目说道:“你可去殿后塄坎上老寺院,随便转转看看。”说完继续和香客谈话。
当时,自己心里顿感空空如也,扭身即转向殿后行去。
来到那小门前,见明锁虚扣,于是开关落锁,顺着宽敞曲折石阶而上。塄坎上面靠近坡塬处有法堂数间,门皆上锁。盖因其时并非佛教斋期(当日是农历十月十六),香客稀少之故。法堂外面东侧,有棵千年四季柏:枝叶苍翠,树身却已经倾倒,后人用水泥做一仿真树桩,以支撑倾斜的柏树躯干。另一侧,一棵千年龙爪槐屹立法堂前,虽然时已初冬,却仍旧摇曳苍黄枝叶于朔风之中,与别处槐树冬至叶落的景况大相径庭!(之后据了解,该龙爪槐树最为奇特者,其树身与树冠连接部位长成了一位老翁头像;从另一角度去看,则树体又会现出一牛头像,牛头上的嘴巴、鼻子、眼睛、头顶弯弯的犄角依稀可辨。)
法堂前的塄坎上,开辟出一块百十余平米的场院,四周铁栅栏围护。想必是供香客斋期朝拜之用,也可凭栏远眺坡塬下樊川的如画景观。其时日当正午。回首坡塬,万木萧萧;放眼坡塬下的樊川,村舍楼房星罗棋布;远处终南山诸峰掩藏于云雾缭绕之中。遥想潏水汤汤,近闻尘嚣阵阵。顿觉身心也似随朔风而飘动,又恍如沐浴暖阳而沉醉。
呼啦啦一阵声响,晾晒在栅栏杆上的僧衣招展如旗幡。猛然想起,前不久在网上与一陌生人的对话来。也是有关禅宗顿悟的话题。窃以为“觉悟众生心性的本源佛性”虽是禅宗的主旨,但四祖道信之前,多单以《楞伽经》印心“安心”,可归于渐悟之法门(包括五祖弘忍的另一高足,禅宗北派开创者神秀法师);六祖慧能起则用《金刚经》为印心经典,他在《坛经》般若品第二中的“我于忍和尚处,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是以将此教法流行,令学道者顿悟菩提,各自观心,自见本性”等言说,则提倡“明心见性”的顿悟法门(包括五祖弘忍)。慧能高人之处在于——他所倡导“明心见性”的顿悟之说,大大缩小了人、佛之间的差距,使得禅学更加世俗化,更容易被当时的士大夫和平民所接受,因而人人都想、也更容易成佛了。顷刻顿悟即能成佛,众生何乐不为呢?
对于我的浅见,网上陌生人道:“欲得不招地狱业,莫谤如来正法门;一言一行当知因果不昧,慎重!”
我回复道:“皓首穷经究万语,行事不若一善心。佛不过一笑而已……”
其人复跟进言道:“祖师云:夫求法者,不住佛求。今有一般人,闻听佛法,便起佛见,才起佛见,便被佛障……苍茫宇宙,天地万物,同为一体,何来是不是善不善分别妄见?古德云: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
阅览以上复言,我心惴惴,汗颜不已,良久方留下“佛言我不语,我笑佛喜欣。或言皆佛语,不知何般人?”数语,随后悄然起身远离电脑……
哐当,哐当——风吹塄坎下的小门响声不断。它是在提醒我这凡夫俗子,快些离开这佛门清净之地么?凝眸看看逐渐南行的暖阳,转身向塄坎下走去。
大雄宝殿前,禅师、香客依旧谈笑风生。我身本来尘世人,作别禅师出寺门。
坡塬下,双竹村口,砌墙的村人仍在忙碌自己的活计,说笑调侃也是其乐融融。等班车之际,猛然想起了东坡居士与钦禅和尚的典故——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当下不觉莞尔。朔风继续吹刮着落叶飞舞,然而正午的冬日暖阳下,身上却没有了丝毫的寒意。那随风飞舞的落叶,也闪现着佛性的光芒吧?是的,佛不过一笑而已……
秦鲁子于2009年12月3日初稿,12月8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