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养孝,大名,但南关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人们只知道老许。时间一长,就连他自己都忘了大名叫什么了。
老许今年五十九,五七年的鸡。出生那一年,正是大饥荒,差点饿死了。老许扳指头算,刨过零头,按虚岁,整六十了。人生六十古来稀啊,活着,活着真不容易。
像老许这样的年龄,该到晒太阳、磨牙板、抱孙子、享清福的时候了。可老许没那个命。都老得几乎散架的人了,还整天拉架子车挣钱,混一口饭吃。
一大早,天麻麻亮,老许就起了。这些年,和他在人世所剩无几的光阴一样,他的睡眠,也所剩无几了。他几乎彻夜都睁着眼,起床,不过是把眼皮抬高一点罢了。屋子外还黑乎乎一片。他舀半马勺凉水,插好电炉,在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里,下上茶,倒上凉水,慢慢煮。屋里没有开灯,老许怕费电。不过再黑,他都能摸着煮上一罐茶。这些年,他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把生活摸索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黑洞洞的茶缸,先是冒烟,冒着,冒着,水开了,咕咚咕咚叫。十几元一斤的茶叶在缸底翻腾。再煮,快溢了。老许伸过手,捏住缸把,把茶水细细地倒进茶盅。第一罐茶,味寡,再添水,煮,后面慢慢茶就开始酽了。就着苦茶,掰一口干馍,喂进牙齿所剩无几的嘴里,用牙龈嚼着。
喝了茶。老许就到南关十字去了。每天如此。
天依旧黑着,昏暗的天光,被路灯伞一般撑着。他从一家倒闭的厂矿车棚里拉出自己的架子车。那曾是几年前用木料新打的,结实很。几年过来,也老旧了,路一巅,哗啦作响,咳嗽一样,就是平路,轴承也吱悠悠叫,像害了哮喘。车子拉到路口转角处,摆上人行道。老许坐在车把上,干干的坐着。路灯灭了,城市一瞬间陷入了巨大的黑暗里。这么早,根本没活,可老许像半截枯木桩,只有坐在车把上,心里才是踏实的。他微闭着日渐昏花的眼睛,回味着早上的最后一罐茶。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座城市黑夜和白昼交替的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黑衣人和白衣人摸了摸手,换班的情景。像黑无常,勾了人的魂,对了一下账本子,交给了白无常。然而这样的黎明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日子是往死路上赶,怎么走都是一条道。除了一张嘴,他早已没有什么顾虑和负担了。
在南关十字拉架子车的人,有八九个。原先人多,一溜架子车,从医药公司门口一直到塑料厂后门,齐刷刷摆着。车把上坐着人,等人叫。早上十点一过,太阳翻过楼,泼在南关十字的街道上。没活儿的人,就围几堆,席地而坐,中间铺张烂报纸,游胡、开拖拉机。老许偶尔凑过去看看热闹,他不玩,他没那心劲。也有躺在车框里眯缝着眼看天的,一脸愁相,一群褐色的鸟飞了过去,一朵阴影在他脸上擦了过去。也有一屁股坐地上,给车轱辘上机油的,两手黑,像乌鸦爪。那时候,拉架子车的年轻人也多,欢闹,有说有笑,叫活儿的人也多,时不时一天出去三五趟。活还能讨个价,挑着干,太重太脏还不拉。老许人老实,厚道,舍得下力气,脚底下又勤快,拉的活也不比年轻人少,一天好歹还能挣几个。
现在不行了。架子车,早已是过了春的大白菜——不吃香了。南关十字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南关十字。车多了,人挤了。路破了,楼高了。人行道上修了花坛,四周显得拥拥挤挤,破旧的架子车也几乎没地摆了。最要命的是,没活了。马路上老鼠一样到处蹿着皮卡、小三轮,拉着煤,拉着沙子,拉着架管,拉着沙发,拉着零货,从他们眼前放着响屁,嚣张而过,故意显摆似的。拉货的人没有几个找架子车了,就算再便宜,也不来找了。毕竟皮车、小三轮,速度快、装得多,一个电话,随叫随到。谁还愿意跑到南关十字,磨着嘴皮,找一辆老掉牙的架子车,一步步,慢腾腾,去拉货。
没活儿干了,光阴每况愈下,熬不住的年轻人另谋出路去了,有人去了工地,有人回乡务农,有人远走他乡,也有人操着老本行,不过把架子车换成了三轮车。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没有出路的。要么没有钱换车,要么老得骑不动车,要么凑活着等死算了。老许,是这三种原因都有的人。他跟另外七八个人,依旧每天守着破旧的架子车,等着,等着,有人过来叫他们,拉一车,十元二十元,多远都行,哪还有嫌弃的资格。他们灰头土脸,目光滞涩,衣衫破旧,顶着落满灰尘的白发,像端着半碗残汤剩饭。他们背靠车帮坐着,嘴唇干裂,没有要说一句话的意思。其实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年轻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说够了,老了,老天就捏住了你的嘴,苦,就在心里煮着,像煮一罐茶,溢出来的水,就在眼睛里流吧。
老许拉架子车有些年头了。七八年,应该比这多。反正早了,想起来了都像烟雾罩着一样,迷迷糊糊。老许一直说,属羊的人命苦,但属鸡的命也苦,何况他还是十月的鸡,有破月,命就苦上加苦了。老一辈的人在破月歌诀里常唱道:正蛇二鼠三牛走,四猴五兔六月狗,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鸡儿架上愁,十一月虎儿串山走,十二月老龙不抬头。
想起命,老许肚子里只装着一声叹气。他已经过了追问命咋就这么苦的年纪了。自己有多大的鳖命,他背在车帮上,早在心里寻思透了。七八年前,他的儿媳妇装疯卖傻,天天咒骂他和老伴,甚至提着擀面杖打他们。儿子也是个怕老婆,看着媳妇打父母,端端站着,就不敢拉一把。真跟面捏的死人一样。到后来,儿媳妇除了打骂,还不给他们老两口吃的了。老许去理论:我好歹还是这家里的一口人,这塌房烂院还是我许家的,庄农五谷样样都是我务的,为啥给我们不给一口饭?为啥就没有我们的立脚地?赶紧滚出去,两个xx的,这屋里没你说话的地方。儿媳妇一只破鞋甩过来,砸到了老许脸上。老许差点气得翻倒在地上。他活了多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儿媳妇,他后悔瞎了眼给儿子娶了这样一个泼妇,更后悔没有将蔫怂儿打小填了炕。他觉得已经没脸在这个村子活下去了,也没必要在这泼妇跟前受罪了。
一个秋雨萧瑟的早上,他带上气得吐黑血的老伴一路忍冻挨饿,搭上班车,进城了。老两口睡桥洞,捡垃圾,半年多,攒了点钱,就在仁和巷租了一间没人住的柴房,把身子骨安顿下来了。
这一住,就是好多年。中间老两口回去过一次,可站在大门口,门锁着,锁换了。偏房塌了,驴圈倒了。这个他们生活了五十年的院落跟他们没有关系了,一切显得遥远,陌生,又排斥拒绝着他们。五岁的孙子蹲在门口玩泥巴,也不认爷爷奶奶了。老两口硬抱着孙子亲了亲,孙子以为是坏人,又踢又打又骂。最后,放了一袋糖,老两口抹着眼泪折回去了。从此,他就跟那个村失去了来往,跟那一家人断绝了关系,跟那方水土没有了瓜葛。虽然好多次梦里,他都回到了乡下的家里,梦见躺在热炕上暖腿,半夜起来给驴添草,背后梁里的一捆葵花杆,牵着儿子去赶集,跟老伴在水湾里割麦,到村口买了几只鸡娃子……可每次醒来,他都在睡在他乡,孤枕冷被,房屋冰凉,鸡犬遥遥,草木不见。于是两眼泪水,滚过了耳旁。再想,可终究还是回不去的故土。
后来,老伴害病,死了,埋进了北山的公墓里。老许原本想着把她送回乡下的老坟,再一想,活着,都是漂泊他乡,死了,一把灰,一堆土,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于是,就死了这心。自己死了,也一样,有人管,就埋了,没人管,填了水窟窿,喂了野狗,都行。落叶归根,根都朽了,先人没保佑,儿孙没积德,还归什么根啊。再说,回去,当了鬼,也是孤魂野鬼,饿死鬼,到处飘。在城里,公墓虽挤,但鬼多,还热闹点,剩汤剩饭,也能讨一口。
老许的架子车是进城后第二年打的,车轱辘是旧货,木头是一个木料场的边角料,他低三下四去了好几趟,讨来的,车把,是从南山上买好的两根木头,背回来的。老许捡破烂捡了好久,才做出这个决定的。进厂子,没人要,上工地,没力气,看大门,没关系。都一个半拉子老汉,谁用啊,跟个废人一样了。最后,他终于发现了拉架子这个行当,人辛苦,但能挣点钱,再说力气活,都能干。他想,他再老,一副朽骨头还能拧住一辆架子车的。何况,年轻时,他可是村里拉架子车的一把好手。路陡坡急弯再多,他都能两胳膊一卡,稳当当地拉下去。麦子码了两人高,上山的路再吃力,他也能咬着牙板膝盖跪地拉上去。所以,在城里这平坦坦的路上,除非一栋楼,再啥,他都能拉动。
这样一拉,就拉了好些年。拉到老伴死了。拉到没活干了。拉到车子旧了。拉到孤独一层层把皮肉剥开来,露出了一颗沧桑的心,风一吹,霜一下,那个冷,那个疼啊,只有自己清楚。
一个上午的光阴就这样打发了。这已经是连着两天没拉一趟了。起初,老许还心急,后来,也就无所谓了。黄土都埋过头了。挣死挣活还干啥,挣了钱又能干啥,给谁攒,给谁花,无儿无孙的。一个人,有一口残羹冷饭填肚子就行了。何必那么苦呢。于是,他静静坐着,跟其他几个人,像一排雕塑一样。一切都是早上刚来的样子,一切没有变化,只有他们浑身落下的尘埃更厚了一层。再厚,就把他们要覆盖了。前几天,城管来了几次,赶他们走,他们拉着架子车,在马路上,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南关十字。如此几次,像打游击,城管也嫌麻烦,就收场地费,没人交,总不能把几个老头揪起来抢钱吧,也就拖拖拉拉这么过了。虽然这么将就着,老许心里是清楚的,他们迟早会被这座城市淘汰掉的,淘汰的连皮毛都不剩。
满马路都是疯了一样的各种车,疯了一样的各种人,像箭一样,那个快啊,看得心惊肉跳。谁还愿意让这慢悠悠的带着农耕印记的东西在城里晃悠呢,除了速度慢,还影响着市容。
到了中午,老许就在车筐里屈着腿,躺一阵。馍在车筐下面的一个布兜里,咬几口,凑活下就行了。水在一只玻璃罐头瓶里装着。罐头是老伴去世前,想吃梨。可大雪封了南关,哪有梨啊,没办法,就在小卖铺买了一瓶梨罐头,给老伴喂着吃了,随了她的心愿,老伴边吃边淌眼泪。后来,老伴走了,罐头瓶他一直留着,没舍得扔,装水喝。
下午,六七点,放了车,就该回仁和巷了。房还是那间指头宽的柴房,多少年了。没换过,便宜,一个月五十元,水电费也用不了多少。晚饭,老伴活着时,蹲在门口还能擀点面,死了,老许就在巷子口的面条铺,买一元五的,提回来煮。他没有用煤气、电磁炉,还是柴炉子。柴这些年拾了一堆,码在床底下。提着炉子,到门口,炉膛塞一张旧报纸,点着,一根一根放柴。黑烟咕咚一冒,再一冒,火苗一跳,再一跳,就起来了。黑烟在巷子里乱窜,把整条巷子呛得咳嗽不止。切一颗洋芋,一根葱,炒点汤,汤要多煮,洋芋绵绵的,才好吃。汤好了,下面。调点醋、盐。一顿饭就结束了。
吃完饭,就没事干了。暮色扩散开来,整个南关都模糊了。暮色走过巷子,钻进屋。抱住了蹲在地上的老许。老许迷糊了。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故乡了,最近,他总是梦见老家,梦见那年轻时的岁月,多像一片玉米林,青翠,结实,翻滚着波浪,唱着秦腔。他梦见穿着水红衣裳的老伴第一次嫁进许家的门,梦见胖嘟嘟的儿子穿着肚兜钻进了他的怀里,梦见那虚哄哄的被窝里睡着一只懒猫,梦见五间瓦房上挂起了红灯笼,梦见簸箕地的胡麻蓝盈盈一片又一片,梦见架子车上拉着新买的炕柜走在山路上,梦见金灿灿的玉米上了架,梦见驴背上骑着老伴去转娘家…….梦着梦着,老泪就静悄悄流满了脸。
终究是回不去的地方啊。
老许说,老梦见年轻时候的事,人就快活到头了。
三天后,有人说,老许在出租屋里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