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岸散文

时间:2021-08-31

  水

  生命据说是从海里诞生的。

  咸涩的海水。咸涩的生命。现在,海水就在我的俯视之下,轻轻拍击着我脚下的石壁,显得格外闲静。

  但它与我有一段垂直的距离,这距离是石头的,沉重的石头,厚厚的石头,从海水的深处升起,刀削一般壁立。

  这些石头属于丹崖山。整个丹崖山都由石头构成,但只有临海的这一面石头才完全袒露,并成一个峭然挺立的整体。

  我的身后是蓬莱阁。与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并称“四大名楼”的蓬莱阁比我在这儿站立得要久远得多。它已站立了近千年,还将一直站立下去,唯一的原因,只是它并不呼吸,并无生命。

  它像一个梦,一个被建筑起来的梦,但它又并不是梦的本身,而只是一个眺望梦、有时也让梦从门槛流进流出的建筑。秦皇汉武来过,难以计数的历代文人墨客以及不通文墨的人们来过,为了能一睹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一个可供短暂眺望的梦,曾经来过和仍在川流不息到来的人们则是一个无限持续的梦,这两个不同性质的梦,在这儿被“蓬莱”这个名词统一了,人与梦短暂地成为一体。

  但海之梦几无见到的可能。海市蜃楼数十年方才一现,更多的日子,只有脱离了海市蜃楼仙境而变得极为平凡的一座以“蓬莱”命名的楼阁而已。我来的这天,海面以及不远处的整个市区都烟雾弥漫,连可以旷人胸襟的海阔天空也不可领略,能够看清的,只是这蓬莱阁下的绝壁,绝壁下那从茫茫烟雾中涌来的海水。

  人生之梦总是有限的。人懂得这一点,所以没有人靠梦活着,使人活下去的,是像蓬莱阁和石壁这样真实的现实。

  只有灵魂才渴望着梦。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灵魂。

  灵魂越来越变得像一种奢侈之物,它仿佛也是海市蜃楼,那样地稀罕、珍奇。

  随着人流,丹崖山上的吕祖殿、三清殿、天后宫、龙王庙、弥陀寺我一一进

  出了一次。在我的感觉中,它们应该有的道教、佛教及民间信仰的区别,都在缭绕的香烟与祈求者的叩拜中消失了,或者说都被进香叩拜者汹涌着的祈求统一了。事实也正是这样,在那些虔诚地点燃香火伏地叩拜者的心目中,道教之神、佛教之佛、民间信仰的龙王与天后(即“妈祖”),不都是可以赐以财福或保佑平安的么?极为现实的愿望,但它也像一个梦,也被一些心灵渴望,虽然它从来不会像海市蜃楼那个梦那样虚幻缥缈,那样无迹可寻。怀抱这种愿望而来的人们对蓬莱阁对海市蜃楼不会有多大兴趣。有趣的是当年的建造者们仿佛也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神道佛们的宫殿都建在丹崖山背海的一侧,求神拜佛者们入山便是,无须再向前走,再向前便是临海的苏公祠、海市亭、卧碑亭、宾日楼和观澜亭了。它们,这些与佛道无缘者陪伴着蓬莱阁。苏公祠是为纪念知登州仅五天的“五日太守”苏轼而建。东坡知登州虽仅五日,却仍留有多篇诗文。苏公祠内有东坡《海市诗》手迹刻石,起句即云“东方云海空复空”。空复空之梦,也只有如东坡这样的诗人愿意傻乎乎地去做了。《海市诗》中虽有“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之句,但从紧接的“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来看,东坡其实也并未真正见到海市蜃楼的“仙境”,因为岁寒水冷之时海市蜃楼并不能“起蛰”,东坡不过是在梦中见到梦,一个双重之梦罢了。

  双重之梦中的苏东坡,是梦见整个梦的那个人吗?“蓬莱海上峰,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云骨有破碎……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块。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这是他从蓬莱阁石壁下拾取碎石而归后写下的另一首诗中的数句。石头不是梦,石壁千丈为海浪所战而落下的碎石更不是梦,苏东坡在蓬莱阁时也仍然是一脚梦里一脚梦外,走进非人间的梦境仍然很像是走出非人间的梦境。

  而九百年后的我更是从一个非梦境的人间,非常理性不带任何一点幻想地来到一个同样无梦的人间,我所见到的,至多也只是一个从我们身边,从我们被迫生存的地方隔断出来的过去的梦。

  但这样也很好,因为这样便无所谓失望,便能确认,这与其他地方的楼阁并无殊异的双层木构之阁便是蓬莱阁。

  离开的时候,我再次朝千丈石壁下看了一眼。是的,那儿只有涌动的海水,普通的、看起来有点儿蓝的海水,我知道它的味道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