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从渭南我的天语阁爬起来,便见天阴沉沉的,于楼檐前偶尔还可以瞥见悄然飘落的一两滴雨星儿。——这倒合了我的心思。于是决定去看望一位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独处久了,大约不喜欢聒噪,我便独自一人前往,免得人多搅了他老人家的清梦。
这位老先生不是别个,正是我心仪已久的李十三。孩提时候,影影惚惚记得村里同族的老辈说过,李十三和我们是同宗,似乎族人们还到李十三村为十三公上过坟。这说法是否属实,从来也无人考证过。然而我始终相信,即使此说有误,但五百年前我和十三公必定是一家。
公元一八一零年也就是清嘉庆十五年夏秋之交,大约也是一个秋雨零星的日子,为逃避清廷文字狱的迫害,十三公孤零零地跌殁在离村二十余里的荒滩碱水中。选择这么一个秋雨如哭的日子去拜谒这位前辈,于十三公,于我,都颇合心境。更何况十三公已足足等了二百个春秋,我岂能不去?
在李十三村下了公交车,地面已被细雨打湿,空气湿漉漉的。田野里一人来高的包谷林,那齐楚楚的梢儿透着一脉暗红的色泽。这莫不是当年十三公跌倒时喷吐的鲜血染红的么?
十三公的坟在村子的东头。大约乡亲们不忍心和这位相濡以沫的戏剧家隔开,便将这坟安置在庄户院落的环抱之中。虽说这坟是从村外李氏祖茔迁到这儿的,但里面有十三公的骨殖在,那自然他的灵魂也在。因而纯朴善良的李十三村的村民,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与十三公相互守望着。
坟不大,呈圆形,底部用砖箍着。坟上长满了红荆和香毛草。坟地约一院庄基地那么宽,中间布满了青草。有数株躯干壮实枝叶茂密的桐树疏立在那里,好似为十三公守陵的将军。草丛里有金黄的南瓜花点缀,挂满了水珠儿,刺眼的亮。还有一些不知名儿的秋虫,伏在那里凄凄切切地低吟浅唱,仿佛为墓主人演奏着哀怨的挽歌。这种氛围,与十三公生前的写作环境,倒也十分相似。
坟前有一小碑楼,青砖水泥砌成,和渭北庄户人家坟里的碑楼浑无二致,与这坟的格局倒也协调。碑上无碑文,却有题额与挽联。额为“德望常昭”,评价堪称中肯。联为“艺苑姹紫嫣红李公十三扬三秦,剧坛奇葩绚丽鹫峰十本遗千秋。”对十三公其人其作可谓推崇之至。联中的“鹫峰”本是十三公给自己取的别号。他以大雕自比,可见其志向非同于常人。碑的末端尚镌有“李十三学校和吝店乡全体少先队员立,张海泉发起”等语。我不认识张海泉先生,但他的慧眼卓识与不凡义举却令我深为感佩。
在弥漫着黄花青草气息的坟前,我席地而坐,恰似与一位久违了的前辈促膝谈心。我在心里说:十三公呀,自古以来为权为财为色而死者多矣,而以身殉戏者唯你一人而已。可你写戏,并非为了拿什么大奖,为了向谁献媚取宠,连皇帝老儿你也不放在眼里。唯有“淳风俗,正教化”才是你的写作志趣。本来嘛,你一个举人老爷,在那个时代完全可以活得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