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久未回乡,故乡的朋友拍了一组黄河故道的照片传给我。那是一组深秋的照片,她说不用语言,那些定格的瞬间足以诱惑我返乡。
黄河故道色彩斑斓的秋,黄灿灿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一簇簇芦苇在夕阳下留下厚重的影子,深秋的夕阳在摇曳的芦苇梢头渐渐隐没。看着那瞬间定格下的美丽,我仿佛看到了烟雾漫漫雾气绰绰的村庄,闻到了柴草的气息,牛羊拱闹的气息,乡愁和那满地金黄的银杏叶一样,肆意铺展开来。
那些黄叶和荒草将被另一个季节带走,留下的是绵长无期的寂静与苍凉。冬天,雪厚厚地铺满视野,黄河故道里的积雪平实光滑,像父亲用抹子刚抹过的水泥地一样,带着幽幽的光,堤坝上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树枝端着条状的积雪,仿佛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端着饭碗一样小心翼翼,在风中稍稍抖动一下,刺眼的阳光就乱翻腾。除了肃杀的冬天,黄河故道里都有着林林总总的往事在萌动,如水一般丰盈,荒草般茂盛。绵长而弯曲的黄河故道像一条脐带,维系在灵魂的深处。
黄河犹如一头难以驯服的猛兽,多次砀山境内改道翻滚。自从金世宗大定八年(1168年)六月,黄河从河南滑县西南沙集银安决口流经砀山,至清咸丰五年(1855年)五月,黄河从兰阴铜瓦霜三堡下无土堤段溃决。黄河北迁,不再流经砀山县。砀山境内留下了百余里的“故黄河”,老百姓喜欢称为黄河故道。其间687年间,大改道竟达22次之多,砀山县城多次被黄河淹没,不得不一再迁址。黄河是砀山历史上水灾最严重的河道。“黄河九十九道弯,人生九十九道关,要想根除黄河患,等到地覆天又翻。”老人们依然记得千百年来传唱的黄河民谣,民谣中有着凄凉与无奈。
每次改道翻滚,砀山境内都波涛汹涌,浊浪滔天,生灵涂炭,“郭邑、庐里、屋宇、田稼皆尽”,黄河泥沙俱下,留下的是满目荒凉的黄河滩。史料中的文字悠远而沉重,它带给国家的、民族的是无尽的苦楚。黄河故道上全是沙土,抓上一把细碎的沙土,它们会从指缝中流过,仿佛年少时来不及梳理的时间,等到警觉时岁月已经溜出掌心。
赤脚踩在河床上,泥土在脚掌的压迫下,四散逃逸,然后像调皮的孩子滑溜溜地拱进脚丫,从脚趾缝中钻出来爬上脚背,进行最亲密的接触。遇到风沙肆虐时则是“面缸一层沙,庄稼被打塌,走路难睁眼,张嘴沙打牙”。
说实话,黄河故道我只匆匆走过一趟,当时只感觉它和我的生活不会有太多的交集,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工作多年后,我渐渐发现黄河故道有着隐去的历史与厚重,与我有着看不见的联系,仿佛无法捕捉的基因一样,一直影响着我。
河堤上成片成片的棉花,宛如升腾的白云,以怒放的姿态在深秋抒情。看着那些棉花我总是想起六十年前的河对岸的那片棉田。母亲的外婆——我的老姥姥正在那片棉田里摘一朵朵洁白的棉花。河堤对岸一个九岁的女孩趟着清清的河水,一步步朝前走。等到有人注意到时,女孩已经不见了,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
那个女孩是我大姨,被过河的人发现时,已经没了呼吸。老姥姥听到河对岸人声嘈杂,知道又出事了。静静的黄河故道里,每次出事都会传来嘈杂声、哭喊声。老姥姥听说是个女孩,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外公找来,才发现我大姨竟然没有赶到姥姥家。老姥姥颠着小脚走到黄河故道,看到草席下的女孩时泣不成声。“妮子,妮子。”老姥姥哭喊着,声嘶力竭。外公与老外爷用一个荆条编的大筐,把大姨葬在了河堤岸上那片棉田里。如今,老人们都已作古。我无法还原,也不愿去还原他们当时的心情。甚至不愿意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
从那以后,外公再也不让母亲他们靠近河,甚至不允许他们到水井边走动,母亲说,舅舅直到十八岁时,外公还不让他到水井边挑水。而我小时候,母亲也不让我在河塘边玩耍,看到伙伴们在河塘里狗刨,我只有满眼的羡慕和渴望。乡村的生活中我一直没有学习游泳的机会,直到现在我还是“旱鸭子”。
如今,黄河故道上已经是千亩良田,瓜果飘香。每到秋天人的精神如秋后的庄稼一样饱满、晶莹,秋阳依然沉静地泼洒着那亘古不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