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近三十年没见过文子了,年少时我跟文子住同一栋楼,分属不同的单元,我家在五楼,而他在一楼居住。寻常,我与他在生活中没有什么交集,只是知道彼此的存在而已。
文子的母亲年纪轻轻时不务正业,抽烟酗酒样样都来。在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下,婚外怀上了文子。惊惶的小姑娘偷偷的用药物打胎,差点一尸两命,无奈之下诞下文子。后与她的男友不留一语远走他乡杳无音讯,文子只得寄居外公家多年。
文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很特别的孩子,曾记得国内某著名笑星在舞台上常以扮演残障人士来取悦观众,这一系列的形象有不少就是文子模样的速写。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想起文子,无论如何我笑不出来。时常念及他那纤弱的小肩膀似乎撑不住什么重量,上面的小脑袋像一颗柔嫩的小树苗随时迎风轻轻的摇摆,左右粉嫩的脸蛋儿伴随着一双弯弯而如黛的眉毛总是不由自主的一上一下的抽动,大大的眼珠儿斜斜的,巧巧的小嘴儿歪歪的,说话吐词艰难,含混不清,嘴角永远的挂着一行亮晶晶的口水就像一只贪吃的小馋猫,无论在哪里他永远翘着一双貌似捏着兰花指模样儿而僵硬的小手掌。一双弯曲而硬邦邦的小腿儿,走路时像个醉汉亦步亦趋歪歪斜斜,不到两三步便硬生生的扑倒在地。但当他遥望着院落中的孩子们追逐嬉戏的时候,目光并不呆滞,漆黑的眸子常迸射出一股子令人心疼的光芒来,那清纯灵动的目光与正常的孩童并无二致。如果文子是个正常的男孩,应该是个很俊俏,很惹人怜爱的孩子吧。
幼小的文子没有户口,也无法接受正规的教育,寄居外公家无所事事,其活动范围从未走出过我们生活的院子。每当夕阳西下,紧邻院子的小学下课铃声响起时,传来孩子们的阵阵欢声笑语。我常看见孤单的文子颤巍巍的仰望着小学那个方向发呆,阳光洒在偌大的院落中渐渐地拉长了他瘦小而歪斜的身影,伴随他的只有天空、云朵,周围的建筑、草木以及它们同文子一样渐长渐宽的阴影和徐来的如水的凉风,而我通常只给他留下一个匆匆来去的背影。
这一年,高考临近。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下了自习课匆匆回家,夕阳的残晖洒落在静谧的院落里,其间树影婆娑,炊烟缭绕,一切清晰可辨。“妈呀,放开我,放开我!”一个童稚而惊惧的尖叫声传来。我扭头一看,院落中时年五六岁的近邻小李子满头大汗,张皇的跺着自己的右脚,而他左脚却被一个匍匐在地的,瘦小弯曲的身形死死的箍着。不远处建筑物的阴影下躲着一群孩子,他们望着这里张口结舌不知所措。那匍匐在地的人自然就是文子了。他一字一顿含含糊糊的很艰难的说着什么,歪斜的嘴角口水和着鲜血不停的滴答着。那怪样儿的确让孩子们恐惧。“不要怕,踢他,踢他!”阴影里面的一个小孩壮着胆子探出头来朝小李子招招手。小李子也顾不得啥了,抡起右脚便直奔文子的肋下。紧要关头被我喝止。
突现救星小李子瞬间没了刚才的那股子狠劲儿,哭丧着脸对我喊道:“王哥,救命,救命,这只死蚊(文)子嗡嗡嗡的老缠着我不放,我害怕。”可是匍匐在地的文子很执拗,任我怎样温言相劝,他就是不肯撒手,嘴里含含糊糊说着什么,我艰难的听懂了一个“玩”字。举目四望,傍晚,大人们已归巢藏在厨房里忙碌,唯剩这一群躲猫猫的孩子。
小李子再也耐不住了,便放声“妈呀,妈呀”的嚎哭起来。我心里着急,只好用蛮力掰开了文子的双臂。小李子趁势跳开,喘息着隐没在伙伴们中间。我搀扶起文子,他并没有看我,而是晃着脑袋向小李子逃去的方向拼命挣扎,嘴里含糊的说着:“糖……有糖……”他的另一只手同时拼命的摸索着自己的衣兜,糖果随之散落一地。“呸!谁稀罕你的糖,王哥,小心,他的糖有毒,他是个怪胎,小心吃了你!”小李子在阴影里探出半张有泪痕的脸对我小心翼翼的说道。一番折腾年少气盛的我心里有火,啐了小李子一口,骂道:“他是怪胎?胡说八道!”小李子一愣,认真的说:“王哥,这是我妈说的,真的,不是胡说。”话音刚落,院落里一片哄笑声,原来院子里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喜欢热闹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想一睹究竟。
“喂喂喂,那个小王啊,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哟,我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可没有乱教娃儿。你老汉儿在单位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哪儿敢得罪呢,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的儿子当然是很有教养的,是吧。小王,你说,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呢。”一个包租婆似的人物从窗台探出头来,漆黑着脸盯着我,展开损人之舌,夹枪带棒地说着。“小李子!还不滚回家吃饭!”说罢便“咣”的一声关掉了窗户。
小李子老远的绕着我和文子躲了过去,回过头惨兮兮地对我说道:“王哥,今晚我妈肯定要打我,咋办?”我耸耸肩不置可否,低头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糖果揣进文子的衣兜,掸去他身上的尘土,拭去他嘴角的血渍。我发现文子那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正仰视着我。我暗自叹了口气,索性好事做到底,便俯下身子对文子说:“来!哥背,送你回家。”文子不再执拗,温顺得像头小绵羊匍匐在我的背上,他的小身子是温润的,散发着正常人的热度。
文子家里,外公向我道谢之余捶胸咳了几声摇摇头叹息道:“唉,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看不住文子,文子这样做不外乎是想跟院子里的小朋友们玩,衣兜里的糖是我给他装上的,并告诉他如果有小朋友跟他玩儿记得要请人家吃糖。其实咱们家的文子挺聪明的。可惜人家的孩子总是嫌弃文子。唉!”当我转身告辞时。文子箍着我的手臂不让我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亮晶晶的放着光。“多,多(哥哥),你,能,能,陪--我玩儿吗?”文子艰难说道。我友善的笑笑摸了摸文子的头,既不答应也没拒绝的告辞走掉。文子倚门不舍。高考临近,我哪有心情奢谈一个“玩”字。
回家的路上,小李子家隐隐传来老娘教训儿子的声音。“你这死孩子,叫你胡说,叫你胡说,老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小李子的母亲用藤条之类的东西抽在小李子身上啪啪作响。随之一阵嚎哭“妈呀,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我可没有胡说呀,明明,明明就是你说的嘛。呜呜呜。”“你还说!老娘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你往哪儿跑。”随之小李子家里一阵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