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木匠。12岁辍学,从跟木匠师傅学艺起,到今年66岁了,他的手和心从没离开过他的工具箱。都说木匠的斧子铁匠的锤子,别人都碰不得,果真如此,你若私自动用父亲的斧子砍了点柴火或剁了点什么,你可能心存侥幸觉得神不知鬼不觉,父亲只需瞄上一眼,便会知道他的工具被动过了,这时父亲必然是要咆哮的,很恐怖的那种,实际父亲的个性是极温和的。
亲的师傅姓马,在我老家方圆百里之内,曾经极为出名。一生收过五个徒弟,父亲行二,后三个是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因为收他们为徒时,父亲的师傅已经足够老了,明显力不从心,更因为父亲的技艺已经足够精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蓝老了自然要颐养天年,而此后的天下自然便是青的了。
我小学之前,手艺人在社会上还算吃香,每每被生产队派出到外社出公,还能吃上点好的,如果遇到对方家里富裕,出手阔绰,还能给我们带回来三瓜两枣的。我的记忆里,父亲回来时,我们兄妹连嘘寒问暖都省略了,直接跳下火炕,先翻父亲的工具箱,有惊喜的尖叫,也有失望的叹息。有时父亲把这些稀罕物藏在背心里,贴心贴肺百八十里地揣回来,再变戏法似的抖落出来,仿佛只是想看上一出我们从忧到喜的闹剧。
父亲的手艺堪称完美,他从没学过一天绘画,却能在家具上精雕细刻,描龙画凤,全凭感觉与想象。那时,谁家要是能摆上父亲亲手打造的家具,一是体面,二说明其家境较好富裕。而我们自己家却没有一件象点样的家具。父亲忙里偷闲也曾打过很多,高低柜,五斗橱,电视柜等等,可没留存下来一件。亲戚朋友,家里娶媳妇聘姑娘的,总是跑过来跟父亲唠叨,说是对方就相中了父亲打的这些家具,拉过去就可以成婚,不然婚期就会推迟,有可能还会悔婚,如此云云。
父亲总是大手一挥,拉去吧,咱自己有手艺,人家娶亲等不起。结果人家只给了点木料钱,手工费都免了。那时我家的电视总从电视柜里搬进搬出,我们撅着嘴,特别委屈,父亲反而很得意。父亲总是承诺我们,农闲时再做一个,下一个一定会更完美更花心思更有创意,结果是越如此,父亲的家具越抢手,有些乡里乡亲抹开脸面时,真比劫匪更有勇气,我们兄妹也只有干瞪眼背后瞎嘀咕的份儿。那时觉得人善被人欺,现在想想,似乎也不如此。
小时,最怕半夜有人敲窗户,那种“咚咚”声特别恐怖,那一定是本村或邻社哪位老人重病不起,或已奄奄一息,一时措手不及,半夜跑过来找父亲为他们家老人打寿材。那时还没有实行火葬,有些家境殷实的人家,一般会早早备下。那些腿脚还利落的老者们,常常扶棺感喟:好啊,有了你做的寿材,我可以随时上路了。
有的人家竟然跑出六七十里地找父亲,一是因为父亲手艺好,寿材是死者之屋,必须信任方能托付;二是父亲心眼好,好说话,随叫随到。父亲会边穿衣服边说,好,哪个屯?好,这就去。外面冬夜茫茫深不见底,父亲却要步行几十里,奔赴而去。一忙三五日,时间紧急,却要精工细作,丝毫马虎不得,出于一种邻里互助的道义,更象一种使命,用手里的活计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敬意。
按乡俗,一般红白喜事,没有白做工的,都要给赏钱的,多则三元,少则两角,无论多少,都要笑脸拱手相接的。父亲有时夜里去夜里回,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向母亲交账,母亲便用这细碎的三元两角贴补家用了。但很多时候,父亲一手收了赏钱,一手又随了礼份子,有些穷苦与窘迫,同样穷苦与窘迫的父亲心软眼热,看不下去。夜里,每每伴着他们的唏嘘入梦,我知道我明天的新毛衣又买不起了。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也成了普通农民,先是马车,后来又拖拉机。用木犁耕地时,父亲受到乡民的普遍欢迎。只是很少有人找父亲打家具了。再后,木犁更新为铁犁,街里各类新式家具日新月异,乡下又慢慢实行了火葬制度,一时之间,父了偶尔自己家修修篱笆,农闲时,打点小桌椅板凳什么的小家什以供家用,父亲沉甸甸的工具箱也一度束之高阁了。那时,父亲虽日夜操劳,少有闲时,但,每每对着工具箱发愣时,父亲的眼神明显是失落的。
我成家时,曾满世界的跑着看家具,红黄蓝绿,简直挑花了眼,无非是想把最时尚的搬到家里去。那时父母还在乡下,来过几次电话,叮嘱要买什么款式的结实,买红木还是买水曲柳的更耐用,我们正被结婚搞得发昏,根本没听进去。
这些貌似很光鲜亮丽的家具,真的只是摆设而已,用了不到半年,掉漆,开缝,再过三两个月,这些破烂东西都象醉汉般东倒西歪的,最后只能靠墙而立了。于扔与不扔心痛与烦躁之间徘徊纠扯时,我们才想起了父亲。试探性问,能修吗?还能对付用吗?
父亲接到电话,二话没说,背着工具箱坐着客车来了。摸着这些破烂直摇头,嘴里嘟哝着,骗人啊,败家啊。总之,不知父亲用了什么绝技,反正在我们上班的时候,一个人鼓鼓捣捣地把这些破烂化腐朽为神奇了,而且表面上基本看不到被修过的痕迹。
我家上楼时,便把父母接到街里,父母图清静,另置平房居住。新楼装修始,父亲背着工具箱来了,明显是想大干一场的架式,又被我们“劝”了回去:我们不是嫌你做的东西不好,是实在太土气,土死了.
父亲气呼呼地背着工具箱回去了,几天没搭理我们。等装修结束,父亲拒绝来观摩验收。说是看了生气。果然,不久,父亲又应我们之邀,背着工具箱来给我们修家具了,父亲说,如果再年轻几岁,他也可以开个装潢公司了。这钱也太好挣了。我们调侃他说,好挣?你会糊弄吗?父亲说,还真不会。不知是因为现在的木匠丢了祖师爷的脸,还是他不是个现代版的木匠了,反正从那以后,父亲不再对外说他是个木匠。
我儿一岁蹒跚学步,我说得买个学步车了。父亲什么也没说,连夜做了一个纯木制的学步车。精美,精致,似乎不足以形容,真的是震撼,而且,最神奇的是,没用一个钉子,全是手工凿眼,用行话说,是铆活儿。尤其是三个木制车轮,滑动起来,绝不逊色于任何一种金属的。这个在我的朋友家广泛流传,教会了七八个孩子走路的学步车,终于唤醒了父亲些微的自信。我们说,爸,你还真厉害啊!父亲笑着说,现在的木匠,哪叫木匠啊。
前年,哥哥在街里给父亲买了新楼,装修伊始,父亲就没打算让我参与。他与母亲每天忙出忙进,忙里忙外,忙得不亦乐乎。哥哥说,让他们折腾吧,反正是他们自己住,怎么高兴怎么来吧,别累坏了就行。我看他们着折腾,怎么也无法躲清静,一天跑过去几次,意图现场指导,被父亲屡次骂回,无奈只好放手。
我六十出头的老父亲仅用了两个月时间,没用任何电剧电刨子射钉枪之类的新型装潢工作,纯手工精心制作了新楼的所有家具,大到双人床,大衣柜,鞋柜,小到饭桌,面案子,小桌小椅子,这还不算,还自己手工上了时下最时髦的纯白色的漆。推门惊见,满屋子的光彩夺目,摸着我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再摩娑着父亲的视如孩子般的工艺,我百味杂陈,转身出门,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父亲的每一天,基本没有一时半会是闲着的,一会侍弄园子,一会儿打开他的工具箱,在他的破烂世界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远远看到他已经有些微驼的忙碌的背影,我的自豪多于酸涩。
第一次写父亲,不敢调侃半句,唯恐一丝不敬。
饭后,草草成文,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