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住院俩月,真烦了。谁知,病房里又添一位,与岳父邻床,惹得岳父长吁短叹。
也难怪,这病号老太太,是被老伴儿用轮椅推进来的,敞着怀,露出两只硕一大的乳%房,吓得岳父不敢睁眼。蹲便椅子一搬进来,岳父就转过身再也不肯转过来:在屋里解大手,这不逼着人犯错误么?
老太太的俩儿子陪同前来。一进门,老大冷眼观瞧,老二则嚷起来:“你说你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是不?就一个胃炎,你往市医院来干啥?在乡里看看,要两 包药吃了就好了,真是脱了裤子放……”幸亏护一士过来问老太太病史,二儿子才闭嘴。护一士问得太仔细,惹恼了老二:“就胃炎,吃不下饭,问以前那病有什么用? 治得能吃饭就行了,躺这么多年了,要能治早好了……”老二还在嚷,护一士说:“这是规矩,有事你找医生说去……”好容易护一士走了。老二就又开始喊:“你看这 氧,吸它有啥用!进这医院,没个万儿八千的你能出去?先说好,我们可没钱!”老大接了一句:“陪工夫还行。”
岳父大概是听不下去了,怒声骂:“奶奶的,你们小点声不行啊!这里是医院!”老头儿本来憨着脸挨俩儿子训,此时连忙堆起笑脸:“行行,大爷,我们说话 小点声……”又冲俩儿子摆摆手:“小点声。”然后低着头,用他自己都难听清的声音说:“人病了总得治,钱,我拿,你娘十八岁跟了我,养了你们四个儿女,拉 扯我读了八年书,吃苦受罪,这辈子容易么?现在这样了,不治能对得起她么?治,一定治!……”老大偷笑了一下,老二翻翻白眼珠子,俩人不约而同出去了。
病房里,老头儿陪着老太太悄悄说话,听不清老太太说什么,但老头儿似乎能听懂老太太的每一个字,我在出病房门的时候,惊诧于老头儿竟然说了这么一段 话:“我是你的老太陽,你是我的老月亮。没有我,你发不了光;没有你,我的夜里就漆黑一片……”我好奇地打听老人的情况,老二说:“倔!眼里就俺娘是女 人。75岁了,退休老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年一万多工资都给娘买药了……”
我再回屋里时,老头儿正笑咪咪地喂老太太水,老太太大概是嫌吸氧贵,或者鼻子难受,总想摘下来,老头儿劝:“医生说了,这个对病有好处,吸着吧,咱也 不怕花钱……”偏老太太的鼻子里老流鼻涕,老头儿掏出一个破手绢替老太太一下下擦。我看那手绢太脏,便拽了一些卫生纸递过去,老头儿感激地道谢,然后把卫 生纸慢慢展开铺平,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剪刀,把纸裁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大小竟然像用尺子量过,然后又把多层的小片揭开,再把单片对折,往手心里一搁,轻 轻一拍,放在老太太的胸前,老太太用时摸一张擦擦,然后就扔到老头儿端着的便盆里。
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俩儿子依然没动静。我们都吃过了,俩儿子仍在病房外蹲着。老头儿走出去问谁去买饭,老二没吭,老大把手伸出来,用拇指和食指捻着, 老头儿赶忙在已经烂了的兜里掏出钱包,一抽一出二十元。老大接过来和老二出去了。半天,饭买回来,老大把剩下的一元钱给了老头儿,老二把米饭往茶缸里倒,不小 心撒了一桌,老头儿连忙躬起腰,俯下一身,噘一起嘴,开始吸桌子上的饭,病房里立刻发出一阵“啊,哦”之一声,这下可惹恼了老二,指着老头儿的鼻子好一顿数落, 老头儿只说可惜了的,不过还是听了儿子的话,没再吸。
下午,三儿子来的时候,医生刚上班,护一士通知病人家属为老太太做CT和B超,哥仨像是受过训练似的,一起吼起来:“我们是来看胃的,做那个有什么 用……”然后又逼着老头儿去找医生,老头儿不知所措,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说不做了,一会儿输液。
挂上液体,老头儿寸步不离,一会儿问老太太渴不,一会儿问老太太饿不。老太太不动,老头就冲老太太笑;老太太一动,老头儿弹弓似的立马弹起。老太太说 左腿疼,老头儿就一下下为老太太按摩。等老太太要小一便时,老头就连忙抱老太太,我匆忙往外躲,老太太的仨儿子也跟着我一块出去,岳父则背过身一子,装睡。
傍晚,老头儿的女儿来了。老太太一见女儿,哭起来,连叫着冤,老头儿也跟着哭。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跟娘不隔心,所以才有了这么一段话:“冤! 冤!我那憨娘哎,你冤什么冤,你躺这么多年,俺们遭了多少罪,俺才冤呢!你说你这么烦人呢,又胃炎了……”继而是一双白眼珠子。
晚上,儿女们都走了,老头儿坐在老太太的病床前,看老太太输液,陪老太太说话。依稀听得老头儿说:“要是当年老大领你看病不把药费哥仨分了,你能到这地步?……”后半夜我醒来时,看到老头儿趴在床沿上睡着了,老太太的手护着老头儿的头,大概是怕他冷。
第二天早上,老头儿扶着老太太练走路。老头儿右手拿根绳子拴住老太太的左脚,一提,又一提,老太太就开始迈步。老太太右手拄着拐杖,一声声点着楼道往 前行,老头儿斜着身一子与老太太成六十度夹角,左手扶着老太太的左腋下,也跟着老太太一步步往前行。俩老人的步伐竟是那么一致,像是俩人只长了两只脚……
又过了两天,岳父出院了。我再没见到过那两位老人,但我想,老太太也应该早出院回家,与老伴儿一起快活去了。因为,他是她的老太陽;而她,是他的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