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和艰难纠结在一起,和饥饿纠结在一起。一身粗布衣裳,褂子黑而黯淡,裤子是麻杂色,脚上的圆口鞋也是粗布的。到了冬天,没有钱买棉帽子,祖母就用黑布做两只帘子,缝在单帽子上,叫我用它护脸;帘里面是老棉花,样子很可笑,那只有帘子的帽子一直被祖母保存着。祖母离世之后,妻子从旧衣柜里翻出那只帽子,手捧着它,大笑不止。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怪模怪样的帽子。这只帽子,就是我少年生活的写照。
那时候,常常为一张纸,一个本子,一支铅笔,一瓶墨水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为向父母亲讨要几分钱或几角钱,有时候就要坐在院子里哭喊半晌。对于生活的艰难,少年人毕竟没有彻悟。
许多年以后,我老在想:为什么苦难能使人变得亲近?人的同情心是经过苦难浸泡之后才产生?我和我的同桌同学就是在苦难的日子里结下了少年之情。那一年,我丢失了钢笔,做作业时,常常借同桌的钢笔。其实,那时候,一只钢笔只有四五角钱,可是,当时的四五角钱对我来说是一个吓人的数字,因此,也就不敢去向父母亲讨要。一天,我等同桌同学做完作业借他的钢笔之时,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给我,然后,又从作业本上撕下来一个纸条儿,上面写着:送给我的同桌同学。我将那张纸条儿连读了厂几遍之后,对他说:“我要了你的钢笔,你怎么办?”他从书包里掏出来一支新的,说:“我有。”那时候,我还不会激动,也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愣怔地看着我的同桌同学,把钢笔拿在手里摩搓。
学校离村子较远,早饭,我就在学校里吃开水泡馍;馍馍是从公共食堂里领来的高梁面粑粑,粑粑的颜色黑红黑红,硬硬的,我们把它叫磨刀石。即使这磨刀石,也很难填饱肠胃。我的同桌的家就在学校旁边。他每天早晨都回家去吃饭,吃毕早饭来学校时,总要给我揣一块糜面粑粑,他一声不响把糜面粑粑向我的抽屉里一塞,就在教室外面读课文去了。我双手掬着那块粑粑,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吃,生怕掉了一个馍花儿。那酥软酥软的粑粑,填进了我的肠胃,渗进了我的记忆,使我难以忘却。后来,我才知道,糜面粑粑不是食堂里领来的,而是同学的母亲在家里偷偷的做的。村里人发现他家起小灶之后,就将锅灶给砸了。
每当我被生活弄得十分困倦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同桌同学那憨憨的圆脸,憨憨的圆眼睛和憨憨的圆润的说话声。回忆起他送给我的钢笔,和我吃过的粑粑。
回忆少年之时,我曾这样傻想过:人的一生有两个少年该有多好啊!当人成熟之后,又回到少年去,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