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天空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雪花把房顶覆盖起来,一直埋到了窗户底下,最后将门都封住了。可是,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雪已经全部都化了。这是我父亲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曾经生长的地方。
我缩在被子里。两层被子中间夹着两件羽绒服,可四肢仍然冷得毫无知觉。我痛恨死这又小又潮的西厢,披了衣服离开这里,穿过长长黑黑冷冷的过道,去外面看看。房子后面是怎么也黑觉不透的天,沉默的胡杨林,没有水的河,满地层层的落叶。还有一只爷爷养的黑狗,黑黑圆圆的诚实的眼睛,善良悲哀地望着我,尾巴顺时针转一圈,我关上屋门的时候,故意放了它进来,它黑瘦的身子一弓,便不知窜到哪里去了。
走过清黑的过道之后,我回到了西厢的房门口。一扭头,望见像框里有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是我的奶奶。
我们通常以为,一个人死了,随着他的尸体被埋人泥土,一切便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但是,在很多情形之下,事情并非如此。刚才,在我看到悬挂在西厢的门旁边,黑幔上积了好多灰尘的照片时,我并没有立即意识到她早已离开了人世,离开了眼下湿冷的村庄。在我的感觉中,她犹如某种温暖而平常的花朵,依旧开放在年代久远的过去。我注视着微弱光线中安静的黑幔,企图辨认出相片上的生卒年份,眼前又一次呈现出那个阳光普照的秋日:上小学的我请了假,被父母拉着,坐上突突作响的长途车,伴随着干燥土地上翻飞的尘土,驶向了我的村庄。
经过村庄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能够停下,相反的,我们来到了一所医院。医院里面光线稀薄,伴随着浓重刺鼻的混合味道让所有人感到陌生。在一间病房里,床的周围围上了许多人,其中有我的哥哥,他正使劲吸着鼻涕。床上躺着一个人,据说是我的奶奶,但我不敢确定:她紧闭的双眼没有睁开来看我,她的脸色就像发黄的蜡烛,饱满的鼓胀着,闪着钝钝的光。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