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施舍乞讨者。“施舍”虽然难听,可的确是表达需要。其实大可把“很少”换成“几乎没有”,写到这里忽而觉得好笑,那个“几乎”的余地不知为何如此狭窄却仍要保留,也许是为了盛放心中其实很想给予和散发的善意吧。
每次遇到衣衫褴褛、四肢残缺的无家可归者,我总是匆匆离开。一直以来都无法给这种逃避找一个很善良的理由,除了不忍直视生活那辛酸的一面,不敢用眼睛去看与自己生活天壤之别的苦涩,还有些别的什么吧。直到有一天,看到丹麦哲学家齐克果小时候施舍穷人的可爱心情,我才猛然有了被袭中的熟悉感,恨不能同他拥抱一番。他在丢钱给穷人后,是“赶快跑走”的,只是因为他觉得“好害羞”。
害羞,我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好像的确是的。当自己弯曲双腿,钱币会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银铃般的赞许,过路人会在某个角落向你投来肯定而欣赏的目光。尤其是你面前这个飘摇的生命,他的感激也许可以在瞬间吞没你。所以我觉得小齐克果落荒而逃的情境非常真实而自然,完全是一个人在做出善行后被纷纷掉落的善之果砸到脑壳感到疼痛的真实反应。
施舍终归是从高处向低处的给予,不是吗?善的行为带来的赞赏感激之洪水,善之果的砰然砸落,都是由高到低的过程啊。这个动作、这种行为存在的高度让我害怕而羞愧,这是“害羞”的另一由来。乞讨者卑微而厚重的谢意往往提醒了你人与人真实存在的等级、不能忽略的高低之分,投下钱币的举动是对“有”与“无”的差异的宣告。这些善举的报答是我不得已而又必须接受的结果。我本能地抗拒它们,从屈膝施舍复又站起的高度变化,到连声带给人巨大压力的谢意——这种谢语很难让我感到快乐,而只有压抑,只有处在物质层面高处的羞愧。
施舍是有弹性的善举,是“张弛有度”的,它会收缩。膝盖的微弯复又直立,使差别和等级被描绘得越发深刻鲜明。更何况一时的弯下腰来,也只是动作上的需要,有多少人会在丢下钱币的同时,与乞讨者进行目光上平等的交流呢?说到底,施舍者终究还是要“弹回”他原有的高度。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做到“搀起”他们,而不使他们复又跌回地面,估计才可以消除我的害羞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