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左右,母亲就醒了,睁开眼睛再躺半个小时,看到时针指到5,就起床洗漱,到厨房为我们准备早饭。然后轻轻打开房门,压紧门锁把手,用最轻的声音关好门,到楼下小区健身去。生怕惊醒熟睡的我们,母亲把所有的动作都做得悄无声息,拖鞋拖在地板上有声音,母亲就踮着脚尖走。
弟弟家在汕头,母亲在那里住了三年,他家的门锁和我这里的不同。第一天教她学开门,以为她学会了,谁知第二天清早出去健身,回来还是吃了闭门羹。母亲站在门外使劲扭动钥匙,钥匙和门锁碰撞的声音把我们吵醒了。我睡意惺忪打开房门,母亲正低头捏着钥匙,表情讪讪地,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喃喃自语,“昨天我还能开,今天怎么就打不开……”让她再开一次,才发现钥匙没有插到底,门锁转不动。我做着示范,指出她的错误。她终于学会了,满带歉意地说,“老了真没用,开个锁还把你吵醒了……”
小区里的健身器材其实很单一,双脚摇、抓轮、……五六样器材,双脚摇的支架还坏了,变成单脚摇。从农村搬迁到城里,母亲空余的时间变多了,而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似乎是晨练。母亲围着狭小的健身场所先慢跑几圈,然后鼓捣这些健身器材,一样一样练过去,每一种器材都做得很认真。不像我,在一家健身俱乐部办了年卡,每次动身去健身,心里总要纠结半天。早上健身的人大多是老人,母亲很少和他们交流,听不懂通州话,又难以用普通话表达自己的意思。母亲看得多,说得少,像一只孤雁,习惯了家乡的那棵大樟树,难以融进陌生的银杏林。
六点过后,母亲健身回来,我们开始起床洗漱。等我们坐上餐桌时,热气腾腾的稀饭或面条正好入口。早饭过后,我们上班,女儿上学,偌大的家就剩下母亲一个人。母亲洗过碗,收拾好房间,然后去附近的菜场买菜。她买菜怕花钱,西红柿两个,黄瓜两根,大青椒两个,小青菜三块钱……我们让她买些荤菜,她就称半斤猪肉,买一条八九块钱的鳊鱼。面对15元一斤的猪肉和20元一斤的排骨,母亲一般是不会买的,但孙女说要吃猪腰子,30元一斤,她一买一大袋。我们让她每次多买些,母亲说天天上街,顿顿吃新鲜不是更好?我买菜最怕烦,一买一大捆;烧起来也省事,一烧一大锅,一顿吃不了就放冰箱,然后隔餐热着吃,吃腻了就倒掉。200元菜钱在我这里很快就没了,在母亲那里却要捂上十多天。母亲烧得菜滋味好不说,三菜一汤,荤素搭配,顿顿不留过夜菜。
买完菜拣好,母亲的午饭时间就要看电视剧怎么安排了。中午单位有食堂,我们不回家,母亲一般就不开灶。看完电视剧,母亲就随便打发自己的午饭,无非是早上吃剩的蛋炒饭、稀饭和面条,还有端午节吃剩冻在冰箱里的粽子。我们反复叮咛她不要这么省,她说这不叫省,主要是怕烦……
母亲把大量剩余时间交给电视,却没有办法对付变化多端的遥控器。弟弟家的电视只有一个遥控器,我们家的数字电视却有两个,教了她多次,她还是没有学会。母亲不识字,电视频道里只认得江西、湖南和汕头三五个卫视标志。看连续剧她不敢乱按遥控器,生怕换了频道回不去,无可奈何地做着世界上最忠实的广告观众。母亲喜欢看咿咿呀呀的古装戏,她看《牛郎织女》和《梁山伯与祝英台》就像我看《亮剑》和《潜伏》,看了前面动作都知道下面的对白,却还乐此不彼。可惜的是,电视里的这种古装戏千年等一回也等不来,母亲就看乡村片、知青片,看反映她那个时代的生活片。没有好电视看,母亲就学会了让电视声音做她打盹的背景音乐,电视成了母亲最好的朋友。
下午女儿放学,一丢下书包就能吃到奶奶烧的可口饭菜,我们跟着搭福,还不用洗碗,日子过得像神仙。饭后,母亲打理好厨房,去小区散布的时候不忘带下垃圾,一个小时后汗殷殷上楼回家,洗过澡,又开始守着电视,十点不到就睡觉去了……
母亲年过七旬,生有七个子女。为了早日过上小康生活,我们大都走出了红土地,在沿海地带安了家,一家人从此分散在赣苏粤五地。父亲去世后,母亲在家里侍弄着一个人的菜地,我们担心她头疼脑热没人照顾,就动员她放下菜地来城里生活。从此以后,母亲就跟随我们,像城市上空的浮云,在儿女的城市间不停地飘浮。飘过农村熟悉的生活,她拥有的只有回忆;停留在城市上空,母亲只有听任风的摇摆。城市的钢铁楼房没有老家串门的习惯,异域的方言听不懂,自己的话语别人听不懂,母亲活泼的性格日渐变得孤僻。远离了乡村里熟悉的太阳,皮肤变白了,人却日渐消瘦了。很多时候,母亲都说老家乡下好,只是,老家除了那片空关紧锁多年的楼房,再也找不到可以放心居住的理由。
村里老人都羡慕母亲,坐过火车轮船飞机,见过世面享过清福,南方北方城市随她选住。母亲却不屑,反倒羡慕左邻右舍的老人,“一辈子窝在家里守着自己熟悉的土地,养鸡种菜,到处串门,还不用说别人听不懂的普通话,要多好有多好!”
有时我们真的很困惑,是让母亲过着那种看似享福的城里生活,还是放她回老家,一个人过那种养鸡种菜的舒坦日子?早知道母亲这样纠结,她又何苦省吃俭用让我们勤奋读书脱离农村?我们又何苦拼命读书,然后削减了脑袋往城市里安家?母亲的纠结,我们永远难以解答,只有在工作闲暇,多陪她聊聊家长里短,听她唠叨村里的琐事。谁家儿子在外打工超生了三胎,谁家丫头在外打工远嫁到外省,那年你爸爸带你去江边火车站上班,你第一次看到火车兴奋得睡不着……很多话题母亲其实说过好几遍了,可我还是装作第一回听说,还不时穿插听众的看法。有时母子俩没话说,我就问她一些往事,人民公社化的时候怎么炼钢,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怎么背毛主席语录,父亲作为劳模怎么会去井冈山开会……徜徉在岁月的长河里,讲到年轻时的生活,那时母亲的表情最丰富,脸色红润而饱满,神情舒缓而惬意。可是说到父亲蹲牛棚、被人戴高帽子游街批斗,母亲总是愤愤不平,难过得老泪纵横,最后说到现在,又数落父亲弃她而去,没有福气享用儿女的孝顺……
母亲住我家,能在这个被我视为第二故乡的城市里住多久?住与不住,母亲的纠结,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