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小的时候听娘说,生她的那天夜里外面正下雪花,所以就给她起名叫雪花了。雪花还记得她问过娘,要是生她的时候外面正好有死人的出殡怎么办?能叫出殡吗?她记得娘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并骂了句:“死丫头,尽胡说!”
一晃十来年了,如今十四岁的雪花已经病得起不来炕了。她蜷缩在一条脏兮兮的破棉被里,眼睛无神地望着灰色的窗户,听到了细微的“簌簌”声,她知道外面又下雪了。她突然意识到那扣击窗户的雪花是在向她“召唤”让她去和窗外的雪花们一起飘舞,然后再一起融入大地。于是,神智清醒的雪花又想起了小时候娘说起自己的名字和自己问娘的那句“胡说”。此刻,她是多么希望娘再在她的屁股上打一巴掌骂一声胡说啊!
可是,此刻她的那个曾经打她骂她又疼她爱她的亲娘就傻呆呆地坐在炕头上,嘴里正念叨着已经念叨了好几年的谁也听不清是什么的“呓语”!
雪花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是吃过那块甜甜的月饼之后好多天。那天后晌,雪花赶着她家那头养了大半年的架子猪去人家刚刚刨过的地瓜地里去拱食的时候,天上的太阳还明晃晃的烤人,可不知什么时候,从西北角上刮起了大风。那让人暖烘烘的太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旧棉被套似的灰云彩给遮了个严严实实。只穿了件破花小褂的雪花突然感到一阵阵发冷,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
雪花抬头看看天,又想起了家里猪窝上晒着的那一簸箕要咧嘴的棉花桃,要让风刮到猪圈里或者让雨淋了都不行,而家里那个傻娘是不会想到这些的。于是雪花就决定回家。她背上盛了十几块被猪拱出来的半截地瓜的筐头,拣了根棉柴赶猪。那显然还没有吃饱的猪却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就此罢休;直到雪花急得把它抽得吱吱地嚎叫了几声后,那猪才颠颠地和雪花一起跑上了回家的路。
雪花本来是个挺爱唱歌的孩子,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参加过乡联小组织的小学生唱歌比赛,还得了个二等奖。但是后来,她因为家里发生的一连串的灾难而哭哑了嗓子,锁紧了眉头。先是爹因为车祸丧生,然后是七岁的弟弟溺水而亡;最后是遭受致命打击的娘从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每天自己嘟哝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常常又莫名其妙地自己轻声地傻笑……于是,当时十二岁的雪花就成了爱动脑子的小大人,就是不爱唱歌的女孩子了。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赶着猪跑到村边的雪花突然气喘吁吁地哼起了歌来。此景此情只有雪花自己心里明白,因为她发现冷飕飕的西北风刮掉了树上的许多叶子,而把树叶扫回家来将是冬天她和娘烧炕的好材料。
雪花把猪赶进家门,把猪窝上的棉桃端进屋,没来得及加件衣服就拿了扫帚、背上篓子出了家门。她看到自己家后的那棵大柳树下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叶子,但她没有动手来扫,她想先去村头的小树林里去扫那些谁也可以扫的树叶,自己屋后的那棵大柳树是自己家的,早晚都可以扫。于是,雪花就去了村头的小树林,并在天快黑了的时候“吭哧吭哧”地将满满一篓子几十斤杨树和柳树的树叶背回了家。
然而,当雪花马不停蹄地又来到自己屋后准备扫自己大柳树下那层厚厚的树叶时,她一下子惊呆了:自家大柳树下已经被别人扫得光光的了!雪花顿时觉得一股怨恨的恶气从心口直冲上脑门儿!她想打自己,她又想骂那个扫走树叶的不要脸的人,她……“哇”地一声哭了!
雪花记不清那天是哪天了,但她记得就从那天开始,不该生病的自己却生起了病来!先是发烧,后来就肚子右边胀痛、厌食、呕吐。找村里的先生买药,村里的先生叫上乡里找大夫检查检查;乡里的大夫一看一问也没有检查就叫办住院手续。住院得花多少钱啊?多少树叶子能换那些钱呢?家里的傻娘谁来管呢?雪花在说去茅房之后就从乡卫生院跑回了家。她不相信自己这点小病就非得卖猪卖粮花钱住院才能治好,庄户人家吃的苦都是治百病的好药。
雪花终于没有犟过她身上的病,一个月前,当她昏倒在锅台旁被她娘乐呵呵地抱到炕上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窗户上传来的“簌簌”声越来越密,雪花知道外面的雪越下呆呆地安静将是娘疯癫发作的前奏;而且她还记得,娘在疯癫发作的前夕,她的歌声则是化解的良药。于是,神智清醒且身上有力的雪花便乘机说:“娘啊,娘啊,俺那糊涂的娘啊!你光想着你那早死了的儿子,为什么不想想你眼前的闺女呢?俺们可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啊,我要死了,谁再来陪你呢?娘啊,趁我现在有劲,让我再给你唱一个歌吧。”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突然,雪花听到娘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唱起了她三个月前唱的那支歌。最后望一眼灰色的窗户,雪花笑了。
一个十四岁女孩凄婉的笑容,定格在亲娘含混的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