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5日上午9点,李小双体操学校的孩子们开始在训练房的软垫上光着脚四处奔跑,冬天还没有结束,训练馆的窗户已经打开,一丝寒气钻了进来。
李小双体操学校,成就了湖北仙桃的辉煌。它让这个人口不过30万的副地级市,涌现了四位体操世界冠军:李大双、李小双、郑李辉和杨威。
仙桃亦被誉为中国的“体操之乡”,目前,当地正在筹建“中国体操之乡体育运动中心”,占地397亩,并给李小双体操学校预留了地方。
训练房内,那些4~7岁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训练着跑步、压腿、倒立、弹跳、平衡……孩童时期丰富多样的人生,在这里,被简化为几个单调乏味的肢体动作。而反复训练这些动作,又是实现冠军梦的唯一法门。
众多孩子被前赴后继地送来,不少父母都替儿女怀抱着拿金牌的梦想,而实现梦想的却永远是极少数。
在明白冠军之路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之前,孩子们的人生就已被程式化的动作训练改变了。
“被动”入校
杨可一直倒立着,腮帮子凸起,肚皮露了出来,脚尖绷直贴着墙面。教练郑顺生站在离他3米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块电子表,大拇指飞快地按动着在计时。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师徒像周围矗立的器材一样,站在阳光的阴影里,不发出一点声响。
寒假正式结束,停训将近两个星期后,杨可发胖了。这对一个学体操的孩子来说是糟糕的消息,郑顺生正考虑着如何通过加强训练,让杨可的体重回到寒假前。
1000平米的体育馆里,上百个孩子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一个新生的哭闹声并没有打扰到杨可,他依旧维持着倒立的动作,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在郑顺生看来,这个6岁男孩是自己的队伍里最有潜质的队员之一。三年前,他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孩子,父亲杨仁平领着他来到李小双体操学校,找教练郑顺生。
郑顺生拉起小男孩的手,四处摸摸、捏捏。
首先是胳膊,直线一样的胳膊,没有一点儿弯曲的关节,然后是宽肩、厚胸、窄臀、长腿、小脚丫子、直愣愣的眼神……他在这个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几年前,杨仁平曾带着一个女孩来找郑顺生,女孩眼神同杨可一样倔强。她叫杨飘,杨仁平的大女儿。
杨仁平本没想过让女儿从事体操训练。多年前,他偶然和在李小双体操学校食堂工作的一位熟人聊天,对方称,这个体校诞生了好几位奥运冠军,这个信息让杨仁平夫妇萌生了送杨飘去学体操的念头。
第一眼见到杨飘,郑顺生的评语并不好听:“身材不好,灵活度不够,基本姿态不美。”
但杨仁平和妻子还是坚持让杨飘入学。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夫妻二人因为家庭困难,购买了一辆面包车跑黑的,无暇照管杨飘。
和杨飘父母面临同样处境的还有张世杰的父母。远在贵州从事煤炭生意的他们,也是因为没有精力看管孩子,才将张世杰从贵州送进李小双体操学校。
体操学校招生办公室的孔老师,介绍学校里孩子们的家庭背景:“140多个小孩,80%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自己太忙,没时间照顾孩子。”
除了动作还是动作
2月16日,下午3点,又一轮训练开始——为了减除孩子们假期囤积的脂肪和惰性,原本半天的训练调整为一天。
“150个阶梯跳,开始。”郑顺生给自己的弟子下了命令。
然后是单腿跳、纵跳、矮子步、青蛙跳、前空翻、引体向上……郑顺生几乎不用下任何指令,数十个弟子们便一项接一项的完成各种动作。
“脚尖并拢,肩膀拉开。”郑顺生反复强调着。
3个小时的训练,几乎没有休息,喝水、上厕所,需要打报告。只有在倒立和压腿时,才能够享受片刻宁静。
已经出汗的杨可脱得只剩下秋衣秋裤。
“即使是一个成年人,刚开始进行这样的训练,也没法坚持下来。”郑顺生说。
杨可和伙伴们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适应郑顺生的训练模式和流程,代价是手掌覆盖起一层厚实的老茧,腰腹用力时能看见小型的六块肌。
在问及“苦不苦、累不累”的问题时,孩子们的回答几乎一致:不累,好玩。
但体操运动本身的辛苦,决定了兴趣往往是有限的。
训练馆内,教练杨玉林指着一个9岁的男孩说:“你该问问他,他肯定不会这么回答。”
那名男孩正双手扶着鞍马,两脚伸进一个被绳索吊起旋转的塑胶桶里,一次坚持10分钟左右。他正在寻找做托马斯全旋的感觉。
普通人做这个动作,可能当塑胶桶才旋转了两三圈,双手就无法支撑了。
如果他朝着专业训练的方向走下去,若干年后,可以完美地完成一系列类似的动作,从而在赛场上拿到一个较高的得分。
尽管杨可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够具备在鞍马上做全旋的力量,但他已经开始爬上这个庞然大物,做一些练习上肢力量的基本动作。
他用双手牢牢抓住鞍马中部的环,双臂支撑起身体,腿并拢,从鞍马的一端抬起,越过马身,到达另一端,周而复始。
鞍马动作的关键,在于除双手之外的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都不能触及到马身。
杨可已经有了这种意识,他的双腿尽量抬高,脚尖和脚跟形成一个新月般的弧度,这得到了教练郑顺生的赞赏,“哎,不错,继续保持,果然是大队长。”
郑顺生通常用任命大队长的方式来落实他的赞赏。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进行大队长“换届选举”,依据孩子们的训练表现来确定管理者的人选,表现最好的队员自然是大队长。
担任大队长,意味着一直排在训练队伍的头一个,以及在教练缺席时可以带领队伍进行程式化的训练。
杨可显然很愿意担任大队长。得到郑顺生的表扬后,他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这意味着教练对自己动作的肯定。在没有比赛的情况下,这是杨可被肯定的唯一方式。
两本课本:语文数学
杨可被送进体操学校已近三年,母亲朱月琼仍记着其当时入校的情景,好像是三分钟以前发生的事。
进入体校,意味着不到4岁的儿子开始寄宿生活,几乎一两个月,杨可才能回家一次。
刚入校时的杨可留给保育员周奶奶的印象是,耷拉着鞋带,哭得满脸泪痕,穿衣服、刷牙洗脸,每一样都要从头教起;房间里要备一些简单的药水,以便处理他因为训练造成的皮外伤。
在体校,除了半天的训练,还有半天的文化课。文化课除了语文、数学,剩下就是思想品德与写字了。杨可比其他非体校孩子“幸福”的是,书包里只会有两本课本:语文和数学。
体校里,众多的孩子和杨可一样,从未接触过音乐、美术或者其他副科。训练的时间挤占了这些课程。相比起同龄的其他孩子,他们的娱乐生活少得可怜,仅有的娱乐方式是看卡通片,最近他们比较迷恋的是《果宝特攻》。
3年训练下来,与娴熟的体操动作相比,杨可的吃饭动作则显得孩子气。
晚餐时,他坐在食堂五彩斑斓的椅子上,不太熟练地用汤匙往嘴里扒着饭,然后突然伸出手,抓起一片萝卜送进嘴里。
杨仁平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他更多的希望是儿女能得冠军、世界冠军。
他常会欣喜地跟别人说,在李小双名声大噪的时代,杨飘进入体校;杨威获得北京奥运冠军后,杨可又沿着他姐姐的路走了下去。
和杨仁平怀抱同样期望的家长并非少数。每逢新学期开学,就有一些家长带着三四岁的孩子,千里迢迢从全国各地专程赶往仙桃的李小双体操学校,每年交上近万元的学费,要求让他们的孩子进校学习。也有不少家长会反复跟教练诉说,他们的孩子有学习体操的潜质,值得培养。
体校负责招生工作的孔老师介绍,所有的学生中,绝大部分是家长慕名而来。现在140多个学生里,80%来自外地,其中还有一名来自爱尔兰的小女孩玛莎。
“很多孩子已经十几岁了,明显过了打基础的年龄,可家长还是硬把他们送过来。”孔老师说,当然通过训练,他们也能锻炼意志和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