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的诗

时间:2021-08-31

  守墓人

  让我去做一个守墓人吧,

  因为那坟园遥对着你的住处;

  因为荆棘与不成形的杂树,

  代替了耸立的墙壁与白杨之林;

  因为它任我的双脚逡巡不前,

  正如它不拒绝乌鸦的栖止。

  你指引给我那独特的碑石了,

  但我要一一去探视的。

  我并不经意坟园与我之契合,

  我更愿对过路人

  喃喃地讲述落枝声与黄昏鸟语。

  不说那坟园与我有了十载因缘,

  也应说早住在记忆里吧,

  我深信它是我的神秘的故居,

  倘此时墓中有声,

  必为我作真实之证语。

  你在那儿寻找我的痕迹么?

  我的气息留为墓地之风,

  我的手泽是在每一方碑石上,

  每一片枯叶上,每一棵树干上,

  莫听你的眼睛虚妄的报告。

  从此你称我为安定的守墓人吧,

  你认识坟园前的老屋了,

  我将在那儿鄙视着年华,

  只替你夜夜私窥月色。

遗失

  “你遗失了甚么呢?”

  我不能回答这同情的问询,

  让他且听院中的风夹雨,

  听那互相交替的高呼与低唱,

  再看一看这脸色异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象出我的遗失了。

  莫作声,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只有我的心思是不听制止的,

  他又开始初夏之夜的巡游了,

  他认识那一条长街,

  那儿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静,

  多少安宁,舒适,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遗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个痴人,

  觉得仍会在那儿寻觅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一年后呢,两年后呢,三年后呢?

  那时长街也改变形容了,

  尘沙认得我么,列树认得我么,

  两旁静立的房屋认得我么?

  做不了一个勇壮的流浪人,

  我的岁月会无新无旧吧。

  但我遗失的如果是种子,

  会长成多叶的小树了,

  如果是虫儿,会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所以我的遗失是永久的,

  在无踪迹中度过千载万载。

遗忘

  你给我带来多少遗忘,

  天空与星辰都是新生的。

  我听见昨日未曾流的河水,

  水边有辘辘而过的乐音,

  是好走夜路的车轮么,

  它们为甚么到世界上来呢?

  说这屋子是今天造起来的吧,

  不然墙上早应有藤蔓了。

  窗子羞涩着不肯随手而开。

  尘土没有到这儿巡行过。

  谁是主人呢?我询问着,

  且细听有谁来解答。

  但这地方并不是生疏的,

  象一个家,象你的或我的家。

  家里有时稀时密的语声,

  有可听的哭与秘密的笑,

  也有自然而且美好的睡眠,

  只要没有吹醒人的粗暴的风。

  有一个人喜好坐下沉思,

  喜好散步从黄昏到夜,

  喜好因窗纸响而叹息,

  喜好凝望树枝或天空。

  他不象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他是我留不住的客人。

  在不见你时我会开口而歌,

  虽然是没有字也没有曲调的;

  或者我折一条柳枝做鞭子,

  或者到巷口去听热闹的故事。

  因为岁月是不恼人的,

  春若去了,夏为我们而来。

城中

  商店之行列永远是年青的,

  时时闪耀着孩子的眼睛

  向每一个过路人作态,

  若有意,若无意。

  过路人永远是年青的,

  它们在追逐迅疾的车轮,

  没有疲乏,没有回转,

  不知道是否星辰在天。

  武装永远是年青的,

  象一群人形的钟在街路上,

  他们四双脚做了钟摆,

  但时间是不会流动的。

  且到有夜色的胡同里去吧,

  叫卖声永远是年青的。

  虽然有人听了十年九年,

  他觉得他记错了岁月。

  夜色遮不住老树的裂纹,

  对面的墙壁也久已失修了,

  但墙壁上的影子象花枝,

  春风吹过了一个个季节。

  只有几个人影静立在门外。

  一夜如一年,一年如一夜。

  永久与暂时混合了,

  让他们怀疑自己年青或年老。

河上

  河上,房舍的一面:

  淡蓝色的墙壁,在远处,

  如一片没有裂纹的天空。

  但它的窗子是完全黑色的,

  黑的窗格,黑的窗帘,

  或者,窗子被黑的泥土封住了。

  河上,房舍的一面。

  河水已经干涸了,没有声音,

  甚至带走了它往日的声音。

  房舍不象是记得往日的,

  或者它在专心地回想呢,

  掀动着它的经历之堆积。

  房舍默默地看着河床。

  没有小船也没有渔网了,

  没有持着钓竿的徘徊者,

  也没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没有浮萍,没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树枯枝。

  这是树叶与草叶一同生长的时候,

  行人应当走在覆荫之下了。

  房舍不说那一树枯枝的历史,

  也许它是在过无数花朵,

  没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遥对着一户人家,

  那片灯已经完全失去光辉的。

  携带着笑语从门内出来的人们

  想是到别处去做新的住客了。

  让房舍毫不转动地倾听吧,

  蝙蝠夜夜在门前飞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树,永在。

  人家与蝙蝠,永在。

  从此不会有过路人走来

  冲破了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游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里巡游的人,

  我可以对你述说它们的数目,

  述说那最庄严最古老的门,

  那懒惰善睡的高树

  和小巷中美好的声音,

  我是说那水车和叫卖者的。

  在深夜,在不见月亮的时候,

  我并不去寻找可厌的灯光,

  只去私听乡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为自然之音乐的木柝声,

  我觉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们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所以它们保守者单纯的历史。

  但今夜我为甚么害怕呢,

  怕着曾给我多少抚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独行的自觉,

  我爱的音乐也做出怪声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灯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卖杂货女人的居处,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觉得你会正在那儿的,

  或者她会告诉我你买了甚么,

  如果她不嫌弃我唐突的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