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言和说话
每个正常的人都会说话,这就像每个人都用两条腿走路一样,极其平常。正因为它太平常了,一般人才不去想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其实,平常的事情往往隐含着极不平常的奥妙。谁能够看到并且揭示这个奥妙,谁就能够推动科学的发展。牛顿看到成熟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研究它的原因,发现了万有引力的秘密,开创了物理学的一个新时代。瓦特从水开时蒸汽顶起壶盖的现象中受到启发,发明了蒸汽机。马克思从人们每天都在进行的亿万次的商品交换中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发生、发展和灭亡的规律,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指明了广阔的道路。语言中也隐藏着很深奥的秘密。人类有语言,会说话,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它是把人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的一个重要的标志。自古以来,历代都有人探索语言中的奥妙,取得了不少成果。不过,由于语言这种现象牵涉的方面多,本身太复杂,至今还只有一个大致的认识。
我们可以从人们最平常的说话谈起。
人们都会说话。话是一句一句说的。话的长短差别很大。短可以只有一个词,长可以长到无止境。例如,在一定的环境中,“看”就可以是一句话,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但这种现象不典型。说话通常是把几个词按照一定的顺序组合起来,造出一句句的话。这种话的长度在理论上说是无限的。
不论多么长的句子,我们都可以加上一些成分,使它更长。当然,实际说话的时候,句子是不会太长的。因为太长了,说话的人(或听话的人)说(或听)到后来会忘记前面说过(或听过)的内容。
句子的长度可以无限,单从这点来看,一种语言的句子的数目就可以是无限的,何况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说话的需要自由地造出各种各样的句子,说出各种各样的话来。所以,一种语言的句子是无限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几百万册藏书所包含的句子,也只是可能说出的句子的一小部分。实际上,说话就是创造新句子。这是语言的基本事实。这一点对于语言理论的研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句子的数目无限,每句话又可以拉得很长,那么人们是怎么学会说话的呢?如果我们从人们说出来的话中抽出一些样品来研究,就不难发现,无限的句子中包含着有限的东西:不同的句子中所包含的词是有限的。每一个词像机器的零件一样可以卸下来装上去,反复使用,因而同一个词可以和不同的词组合,构成不同的句子。更重要的是,组织这些材料的规则是极其有限的。比方说:
我看书
他写字
你读报
妹妹绣花
哥哥抽烟
客人喝茶
叔叔开拖拉机
……
这些都是由不同的词组合起来构成的不同的句子,但使用的却是同样的规则。上面的事实告诉我们:无限的句子中包含着有限的词和为数不多的规则,学话就是掌握这套材料和规则。人们可以根据交流思想的需要自由讲话,但是不能杜撰词语,违反规则,所以在自由中又有不自由,说话只能在这种有限和无限、自由和不自由的矛盾中进行。所以,每个人说话是自由的,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说话时选择什么材料,遵循什么规则是不自由的,必须服从社会的习惯。说出来的一句一句的话和说话时所用的词与规则是两回事。语言是说话和表达思想的工具,而说出来的话则是人们运用这种工具表达思想所产生的结果。语言好比打字机的字盘,说出来的话好比是打出来的文章。一盘铅字可以打出彼此毫不相干的种种文章来,而字盘里的铅字却有一定的数目,排列也有一定的规矩。这个比喻可以帮助我们大致理解语言和说话之间的关系。
一个人从小学会一种语言,可以说是使用这种语言的权威,最有能耐的语言学家要研究这种语言,也得拜他为师。尽管这样,他对自己的语言究竟是什么样子,有哪些规则,却往往茫然,说不清楚。语言研究的任务就是要把说话中反复使用的材料和规则找出来,把那隐藏在无数话语中的见首不见尾的语言找出来,使它的整体和每一片鳞甲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这当然是非常复杂细致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