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来我们周家时捎上了四哥。三岁的四哥皮包骨头,一身软塌无力,抻一下,再抻一下,如一根细线松紧般拉长又缩短,奶奶就觉得心一紧一松,一收一缩,隐隐地作痛。
不管四哥的身体如何不争气,奶奶笃定要把他拉扯得直苗条条、高高大大。天天,奶奶把四哥拢养在身边,不停地按摩、拿捏着,奶奶总是有无穷的劲。家里没有什么舍不得的,能吃的吃,能换的换,能卖的卖。
看着地上堆雪人的四哥,奶奶见四哥整个儿一团雪。
好久,四哥起身,环顾天地,雪天一色;打量自个儿,全身披满雪花,热气腾腾。
奶奶立在不远处,冻成一蔸雪地里的白菜,郁郁葱葱。
四哥总爱玩水,奶奶总是担心。每回奶奶都必跟着。
奶奶总是先挑一处小溪。清清小溪,水在石上流,鱼虾水中游。奶奶总是先绾起裤腿下到溪涧试水,再把四哥剥了个笋白,然后用湿手在四哥胸口上拍三下,如此停当,方可放四哥入水。奶奶这时仍蹲在水中,定定地看着水中光溜溜的四哥。四哥玩得兴起,早已忘了身边的奶奶。水,被他旋成浪花朵朵,泼洒成一地碎银,水淋淋、湿露露的,飞溅了奶奶一头一脸和全身,奶奶笑了。
在四哥的记忆中,他儿童的天空里总是风雨较多。他常常见着奶奶在那样的日子里被牵到大队部去“听课”“做作业”。奶奶不像别人一样落魄邋遢,总是穿戴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手里总牵着他,镇定自若。
奶奶“听课”“做作业”时,总把他拢在身边,拿一本图画书让他描画。他清楚地记得那本毛边破损的书里有一幅美丽的画图,他描着描着,就像真的一样。
春天来了,灵性的油菜花开了,开了!明晃晃、懒洋洋的阳光下,大地被渲染成一望无边的金黄。四哥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嗡嗡飞呀飞的小蜜蜂,一朵朵,一簇簇,飞上这朵,又飞上那朵,再飞旋开去,东边西边南边北边和中间。他不觉得累,他只感到美,美得华实,美得震撼;他只感到幸福,幸福得无边,幸福得眩晕。
四哥有水桶高的时候,奶奶特意为他打了一对小水桶。
有一天,奶奶说,从明早起,自己起来挑水。四哥晓得,他挑不挑水,家里都是有水喝的,每天五伯大清早都挑得缸满桶满。当然,奶奶定有奶奶的意思,他只管等着奶奶的絮叨。
果然,天不亮,奶奶就催他下床挑水。奶奶说,越早水越清,越早水味越正。踏着露水时,奶奶又说,看,粒粒珍珠呢。第一回挑水,四哥挑了大半桶,水总是淌出来。第二回,他就少挑了许多,想是不会淌出,挑起来,一路轻快,还是淌出来。第三回,奶奶开始絮絮叨叨,把桶子里的水满上,再看看。四哥依了,竟然没淌出来。奶奶说,看看,一桶水不淌,半桶水淌得厉害。
挑水回家,一身汗,四哥伸勺一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手一抹嘴上的水珠。奶奶笑着问,甜么?四哥一回味,果真甜!以前怎没觉出甜来哩?奶奶像是替他解答:自己挑的就是甜。
四哥后来长得直苗条条、高高大大的,离开奶奶,走到天远地远的广州大亚湾闯世界,有好几年难得回来看奶奶。有人问奶奶,有没有四哥的音讯,晓不晓得四哥在那边的情形。奶奶就满院子里跑,跟这个跟那个,有鼻子有眼地唠叨,细数着四哥一日三餐的枝枝叶叶,夸张地形容着四哥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大家都惊讶于奶奶的梦幻。奶奶说,我有根线牵着呢,四毛伢子在外头只要稍稍地动一下,我能不晓得?!大家还能说什么,时时刻刻,那根无形的线,一直拴在奶奶的脔心尖尖上。
明天,月白日出,又是一地的阳光雨露。看啦,瓦檐上的几根小草,正在伸展着身子。(有删节)
【导读】
有爱心的人,童年从不远去,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位慈祥的祖母,她让燕子为我们的记忆衔泥,她让五月的麦芒为我们弹奏竖琴,她让十月的稻穗坠实我们的轻狂。我们掉落的第一颗牙齿,在哪片瓦下,悄悄硌疼了岁月。读这篇文章,把心都读热了,奶奶身边拢养着四哥,也拢养着一地阳光雨露,奶奶用一根无形的线,牵挂着四哥,也牵挂着所有人温情脉脉的心。当时明月在,曾照乡路归。